这么重要的日子没回来,又联系不上。段老爷子再怎么瞒也瞒不住,人都火化了,葬礼也得办。
段姒在坐月子期间得知了这个消息,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天,没去墓地见丈夫最后一面。
她的病,是在自己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发作的。
那晚还好是私人康复师来得及时,否则尚在襁褓之中的段宵就要被亲妈活活掐死。
潜在的产后中度抑郁症,随着丈夫的离去逐渐加深。
段宵就这样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在另一处宅子里被奶妈养到近2岁才回家。
会把他送回来,是因为段姒主动开口说想儿子了。
那时,段姒已经能在事业上独当一面。还找了个一无是处但又足够乖顺的新丈夫在身边,也就是罗良琛。
男人学历不错,长相也可以,穷了点但还算身份干净。
两人感情看着挺浓厚,段姒还打算去国外花笔钱再要个小孩。
家里人那时已经觉得,她能走出来就是最好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无恙,包括老爷子也觉得女儿在变好,只有段宵从小就很疑惑——
为什么母亲总是在人后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悲伤怨恨、后悔纠结、矛盾痛苦……总之似乎没有爱意,不像寻常母亲会给自己孩子的那种眼神。
她从来不会这样看弟弟段屹然。
段姒对段宵的冷暴力逐渐加剧为外化暴力。
把五、六岁的他关在车库一整晚,脾气一上头把他丢在马路边,捏他细嫩的胳膊捏到青紫,动辄丢重物往他身上砸……
段老爷子发现他身上总是有伤时,甚至还换过好几l次育儿保姆。
段宵从来不会跟爷爷告状。
小孩子
实则最能直接地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喜恶,但他更清楚那是他妈妈。
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
但孩子都无一例外在幼时只知道爱给予自己生命的人。
直到过年的除夕夜,喝醉了的段姒在卧室抱着一本有些旧的结婚证。
大半夜,发着高烧的段宵敲门来找她求助。
女人没急着喊医生,只是哂笑地看着他,如犯了病症的瘾:“都怪你。”
晕晕乎乎的小男孩终于问:“为什么怪我?”
“你想知道?”段姒打开衣柜,让他钻进去,“你进去待着,我待会儿就回来找你。”
等她酒醒,段宵已经因为缺氧和高烧在衣柜里昏死过去。
当夜送进了急症室,在那待了半个月。
段老爷子终于正视自己女儿旧疾未愈的问题。
“我恨他,我是一直恨他,我看见他就会想起阿阙……”段姒哭得声泪俱下,“可是他那么乖,每天跟在我身后喊妈妈。我打他,他也从来都不知道要反抗我。”
于是第六年,段宵又被自己爷爷送走了。
这次是把他送到了京郊的沽北镇,老爷子的老战友家里。
老战友的儿子当时是当地的县委书记,对父亲故友的孙子自然礼待有加。
只是别人的孩子、还是上级送过来的。
再怎么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法越级代为管教。
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段宵已经成了当地小霸王。
沽北镇靠近乡县里头,当地的学校生源也难免有些乱。初一刚开学没多久,段宵就被频频找茬儿。
他平时就独来独往,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站边儿,都知道他是个有钱又傲气的小少爷。
有些初二、初三年级的混混男生就喜欢找这种人的麻烦,想从他身上拿点零花钱。
那天刚下晚自习。
四个男生追着他在胡同里就打起来了。
这个年纪的校园暴力更恐怖。
冥顽不灵又无人管教,最脏的脏话里夹带着生殖器,辍学斗殴,抽烟喝酒,住在台球室和不正规的网吧里……
反正“未成年”三个字,是他们犯浑、甚至犯罪的挡箭牌。
有的还爱认几l个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当大哥,最窝囊的成年人在这群少年眼里都是最酷的存在。
荒僻的雨夜,最容易滋生阴暗暴力。
巷子里传出辱骂声、拳拳到肉的痛呼、玻璃瓶砸在墙上惊到夜猫逃窜的声音。
几l个人没想到一个男生这么能打,不怕痛又不怕死一样。
离段宵最近的男生再次被他踹倒了,暂时休战,都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雨水冲刷着血水。
有个远处的男生还在出言不逊,骂骂咧咧,显然身体的疼痛并没让他学会服输。
想让他闭嘴,所以段宵不爽地站了起来,捏紧手里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
他对自己有多狠,对别人
只会更狠。
是一道稚嫩的女声打断这里的混乱。
她大喊了一句——“警察叔叔,他们在这”!
小镇里根本没有民警会来得这么及时,是小卖部的小老头老板滥竽充数地按了几l声车喇叭。
大家都冷漠求自保,谁愿意多管几l个不良少年打群架的闲事儿,他人都懒得走过来。
但那几l个男生还是赶紧搀扶着,从胡同另一个口逃离。
雨还在下,这是段宵脸上和身上的伤最严重的一次。左边的那只眼几l乎肿到看不见缝隙,几l乎面目全非。
他靠着墙慢慢往下滑,半蹲在地上,脊背稍弯。
直到感受到落在后颈的雨珠骤停。
段宵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白色高帮帆布鞋,长到脚踝的碎花格子裙。
他抬起眼,看见了撑着把透明长伞的夏仰。
他打架打赢了。
她却以为他是被揍得最惨的那个。
“走,我们先出去。”夏仰看不清他的脸,但能闻到血腥味。她伸手拉他手腕起来,紧张兮兮地小声说,“万一他们返回来就惨了。”
少年一站起来,她才发觉他这么高。
她手吃力地举高了伞,偏向他,又讷讷地找话题道:“你是镇中的学生吗?我也是,我刚转学过来。”
段宵被她拉着走出了胡同。
他一言不发地挥开她善意的手,也没躲在她那把小伞下,径直往前走。
雨在十分钟后才停。
但段宵发现这女生居然还在跟着自己,他从天桥那慢慢往前走,她就一直在身后跟。
见他终于停下脚步,她大着胆子追上来,嗓音还有点抖:“你不回家吗?你脸上好多血……从这里掉下去的话会很痛的。”
段宵听明白了。
她以为他会想不开从天桥上跳下去,所以才跟了他一路。
“我现在也要回去了。不然我家里人会担心,这个给你吃吧。”
有路灯照在头顶,小姑娘显然害怕他这副血肉狰狞的样子。把手里的一包海苔片塞过来,边往回跑边说了句:“拜托不要死掉!”
“……”
好蠢,好天真,又好胆小。
一群混混里,她牵走了最坏的恶魔。
他不是想自杀,而是想杀人。
但她的出现,到底是救了那个差点被他了结的男生,还是救了他?
段宵把两只手掌摊开。
一只手上是带着血的碎玻璃。
另一只手上是她给的海苔片。
他在家养了三天才回学校。
镇中的学生不到一千人,见到她很容易。
他们不是一个班的,甚至差了两层楼。她在初一部的一楼,而他的尖子班在三楼,只有每次去操场或去厕所才会经过她的教室。
但她漂亮、又是学舞蹈的转学生。
回到班上就能听见别人聊起她这
张新鲜的面孔。()
段宵开始无意识地跟着她、观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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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发现她的日常实在是乏味可陈,教室、食堂、回家。
很多人追她,她也拒绝了很多人。可她大概是真的讨人喜欢,安静又温柔的小女神,居然没人故意刁难或强迫她。
她吃东西吃得很频繁,好像很容易饿。上课吃、下课也在吃,但每次都吃得很少。
人瘦瘦的,很白净。
跳舞的时候出很多汗,开肩的时候痛得骨头嘎吱响,却还是会笑得很开心,上数学课的时候倒经常窝在书堆后边打瞌睡。
她的物理试卷还曾经传到他的手上批改。
她好笨,比他想象得还要笨蛋。
满分一共60分,她居然考出个17分。
她这样,中考能考上吗?
一周后,段家派来了人接他回去。
毕竟他已经这么大了。
他没有去打扰过她,也没有告知她名字。
反正,有缘总会再见吧。
但他们真的没缘。
一个在京郊镇上,一个市中心。
整个初中三年都没有再见。
直到要升高一的那个暑假,他在电视上偶然看见她参加比赛拿了一等奖。
那是一场舞蹈省赛。
她是京州市古典舞代表的第一名。
中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但各大高中的分数线还没出来,不过段宵显然是按部就班地去自己家里投资的附中就读。
他经过了继父的书房。
电脑没关,刚入职了京大附中的罗良琛在拟今年入学的学生名单。
段宵滑着鼠标往下看,看见了艺术部的录取线。几l个文化分刚过线的候选人里,果然有夏仰的名字,她排得挺后。
就知道她那17分的文化水平一定会拖她后腿。
京大附中只要实力最好的学生,这群人可录可不录的,就在管理层的一念之间。
那还是录一个吧。
他伸手,把她的名字加在了最后一栏。
其实录了她,他们也见不着。
艺术部的校区和主校区相差挺远。
高二学期结束,段姒为他找好了留学中介,但两人在申请学校上有分歧。
段姒觉得他能试试哈佛、斯坦福。
可他平时都练的英音,比起美国那边,更倾向去读剑桥。
这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艺术部校区全面重建,学生将转入主校区。
当天段姒来他房间,说可以同意他先去英国读。
段宵看着手机里附中发来的通知,拒绝了母亲难得一见的妥协:“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就想留在国内。”
后来见到夏仰,她果然没怎么变。只是比起初中的时候长高了许多,也好像更内向了。
本来以为终于有一点交集的缘分。
原来是孽缘,还得靠他强求。
她只会同情懦弱无能的人。可是怎么办呢?就连那个雨夜里的可怜少年,也只是她的错觉。
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段大少爷。
更不喜欢打架砸酒瓶的混劣野狗吧。
他从始至终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在她会喜欢的标准里。
段宵有一段时间很厌恶段姒养他的方式。因为愧疚和迟来的母爱,她总按着强者的野心给他铺最近又最好的路。
但他又无意识地,在夏仰身上变本加厉地实行了这种手段。
他花了几l年,养了个处处都顺自己心意也很满意的女朋友。
没有人会比夏仰更对他胃口了,高三毕业后,说是他养着她也一点都不为过。
他以为夏仰是按照他想法走的。
可现在渐渐发现,葡萄藤蔓是早就长好了的,沿着它成长轨迹缠上去的是蛇。
一直坚持初心和目标的自始至终也只是她。
因她好几l次改变了自己那无趣人生方向的,才是段宵。
公寓14楼右侧的灯暗了下来,这个夜晚更静谧了。
男人看着那片黑暗的露台,突然笑了起来,宽直的肩膀直抖。寂寥的夜里,显得有点瘆人。
既然这样,那你得继续救我啊。
孽缘也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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