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鄂邑禁足令得以解除,第一时间来寻刘据三人,见面便行跪拜大礼,神色认真,十分郑重。
首先是对刘据。
“太子,对于因我私心差点误伤你让你受惊一事,我深感歉意。当日……当日我虽承认了罪状,也认了对你的过错,但一直未同你正式道歉。今日特来赔罪。”
鄂邑拜下去。
刘据摆手:“我与父皇所言皆是我心里话,李姬听到了的。我没受伤,也未受惊,没有怪你。”
“我知道。但太子不怪是太子大度,不是我无错。”
鄂邑双手微蜷。她明白的,太子所做并非只是“不怪”。若只是“不怪”,袖手旁观就是,他不必冒着可能被刘彻训斥的风险帮她求情,甚至为他搜集信息。
她再朝向卫长,又一次跪拜行礼。
“长姐当日言语,让鄂邑茅塞顿开,受益良多。鄂邑一定会仔细思量,自省自身。多谢长姐指点。”
鄂邑又朝向诸邑:“三妹明明早就察觉我身上的端倪,却没有第一时间揭发,而选择先向我求证,再同父皇说情。多谢三妹。”
最后鄂邑深吸口气,对着三人再败:“多谢太子,长姐,三妹。”
卫长与诸邑互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自然会意,上前将她扶起来:“二姐,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应该的。不必这般郑重。”
鄂邑笑笑不语。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
这些事于太子等人而言,或许不大,可称举手之劳;但于她来说,却是救她于水火。否则以父皇的行事以及平日对她的态度,她此生都落不着好了。让她怎能不郑重。
但有些话不必句句宣之于口,她自己知道,心里清楚就好。
卫长问道:“送你的东西可看过了。”
“都看过了。”
卫长又道:“慢慢想,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当由你自己想清楚。不用急。”
鄂邑点头:“是。”
刘据满眼迷惑,什么东西?
然而卫长鄂邑说话,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说完,鄂邑便福身告辞。
刘据看向卫长:“什么东西啊?”
“现今用不上。等她决定用上的时候再告诉你。”
刘据:……呦,又打哑谜。老当他是小孩子,总来这一套。呵呵,不说就不说。当谁稀罕呢。哼。
卫长瞧见他这孩子气模样,忍俊不禁,挪开眼当没瞧见,望向鄂邑离开的背影感叹:“目前看,她虽然走歪了些,还不太坏,即便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非忘恩负义之徒。
“观她此次行事,别的不论,至少手段谋算是有的,若从小得以好好教导,也当有所作为。但盼现在开始,还不算晚。”
接着蹙眉:“倒是李姬误了她,差点将她给养废了。”
这句语气中颇有几分迁怒的意味,想了想又转口加了句肯定:“不过李姬教给她的也不算全是坏处。至少知恩
报恩这点是好的。阿弟,你现今算是收服了她大半。”
刘据抿唇,看向卫长诸邑:“所以刚刚两位阿姐不动,是故意等着我出面,让二姐更记我两分情谊吗?”
“最良善大度的人,出力最多的人是你,说出最让她触动之言的人也是你。”卫长语气理所当然,“阿弟,若不是你,我与三妹最多是不落井下石,未必会助她。
“所以她确实最该记你之恩,感激于你。方才那些跪拜大礼,我与三妹或许受之有愧。但对你来说,就是她再来几个,也受得起。”
刘据恍然:“所以长姐是故意让人盯着,瞅准李姬去找父皇的时机赶过去。如此既当场解救李姬,再添一笔恩情;
“又当着李姬的面说情,字字句句也会传入李姬二姐耳中,比事后让她们旁听得知更为深刻。”
做了好事就该让当事人知道,这点刘据懂。他也不是什么默默帮助不留名的人。
所以很快接受,不再纠结。
只是在他离开后,诸邑并没有走,轻声询问卫长:“长姐的意图并不单单只是阿弟说得那些吧。是否还想看看二姐得知后会是何等反应?”
卫长不言,没反驳,就是默认的意思。
“她今日表现,在长姐看来,是否算初步过关了?”
说的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在这个问题上,答案很明确。是的。
诸邑轻叹:“长姐,你所谋之事,阿弟不知,我却能猜到几分。未必可行。”
这点卫长也明白。
“但我总要试一试。诸邑,阿弟不是普通太子。他能力太大,本事太强,是优势,也是隐患。”
诸邑蹙眉:“长姐是怕日后阿弟功绩过高,民心过望,会与父皇生隙?”
“我知道父皇现今待我很好,待阿弟更好。我不应该这么想父皇。”卫长苦笑,“但帝王心思最难揣测。
“阿弟目前年岁尚小,功劳再多,也还未正式步入朝堂,不会威胁皇权,父皇自然只觉得阿弟哪哪都好。
“但是等阿弟长大,旁听朝政,协理国事,一步步接触权柄。这样有诸多功绩傍身,臣子信服,民心所望的太子,他真的不会忌惮,能够容忍,洒脱放权吗?”
诸邑哑然。这个真不好说。
卫长接着道:“阿弟年幼,许多事想不到,可我们不能不替他想。虽则有舅舅与表哥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但世事难料,我们不能不以防万一。还需再给他寻一条退路。
“这条退路可以一辈子用不上,却不可以没有。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汉国界内皆在父皇掌控,我们逃不过。我只能将目光放在大汉以外。”
她笑着握住诸邑的手:“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并不一定行得通,但总要试试。如果试了不成,我自然会放弃,再想别的出路。若不试就放弃,诸邑,我做不到。”
诸邑张张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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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成君住所。
广云刚从外面走进来,就被修成君拽住:“怎么样,打听到什么?”
广云面色十分难看,颓败摇头。
修成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广仲保不住了。
她身子摇晃,咬牙切齿:“鄂邑呢?”
广云惨然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女儿刚刚让人去打听了。鄂邑前两天一直未曾露面,虽然没传出具体因为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与阿弟之事有关。
“陛下不让她出现,定是有疑心且不喜的。可今日她出来了。而且前两日,李姬还神魂不定,面容愁苦呢。今日神色明显轻快许多,仿佛重负尽去。”
这说明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皇帝或许不会再追究鄂邑,此事她彻底脱身了。
而她脱身,也就代表广仲必死。
修成君嘴巴微张:“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广云唇角苦涩。
母亲一直抱着希望,想借鄂邑言辞间的端倪推脱罪过,解救阿弟。可她知道那两句话代表不了什么。即便将鄂邑拉下水,阿弟仍旧是出手谋害之人,罪责难逃,所谓“解救”希望渺茫。
可她不忍心打破阿母的幻想。而且再怎么说那终归是她亲弟,就算明知这点,她还是忍不住会期盼。期盼会有一丝奇迹。
然而如今没有了,奇迹没有了,生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阿弟必死无疑。
修成君颓唐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广云偏过头,泪水横流,悲痛欲绝。
是她看错了鄂邑,一眼瞧错,步步错。
早知如此,早知鄂邑是此等心性,这般狠辣,不便掌控,她怎会让阿弟凑上前去。她便是将阿弟腿打断,也会让其对鄂邑躲得远远的。
可惜世间难买早知道。
本以为是朵温顺的娇花,怎料竟比荆棘还要刺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她们万劫不复。
广云闭上眼。
是她错了,她不该起这等心思想谋划娶公主,是她害了阿弟!
“凭什么!凭什么我儿为她深陷牢狱,性命不保,她反倒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明明该死的人是她,不是我的仲儿。仲儿只是被她利用。”
修成君歇斯底里,全然不能接受。
广云苦心劝慰:“阿母,说到底事情是阿弟做的。公主即便有利用之心,也是阿弟自己凑上去。
“最重要是,公主没有挑拨引诱之言,那几句话只能算是陈述告知。更何况她是公主,是天子之女。
“皇家之人我们如何比得了。”
可是修成君正在情绪上,对于这些,完全听不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瘫坐在地,崩溃大哭:“我儿……我儿是为她杀人。她不但是蛇蝎,还是祸水。若不是她,仲儿怎会走到这一步。
“她害了我的仲儿。她才是罪魁祸首,才最该死。为什
么要死的不是她,而是仲儿。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就算要活一个,也该她死,我的仲儿活。()
“而不是……不是如今这般。我不服,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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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就疯魔一般往外面冲。广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将她拉回来:“阿母,你想做什么。”
“我去见陛下,我去同他说。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太后会善待我,善待你和仲儿的。凭什么他能饶过鄂邑,就不能饶过我的仲儿。我去求他,怎么求都行,只要他能留仲儿一命。”
广云死死按住她:“阿母,你是失心疯了吗?你清醒一点。这种话岂能随随便便出口。阿弟与公主怎能一样。
“而且就算你抬出太后又如何。此事是阿弟犯事在先。若他害的是无关紧要之人,或许你确实能够用太后的情分救他出来。但他害的是王充耳。
“你有太后这面旗,王家就没有吗?王家身为受害者,尚有资格去要一个公道。我们呢?你这般去,只会惹陛下生厌。”
修成君拼命挣扎:“仲儿都要死了,我还管它什么生厌。阿云,那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你想想办法,你平日最有主意,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阿母,但凡有办法,我怎会不出手。可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如今局面,根本无解。”
修成君眼中希冀之光一点点泯灭,面如死灰。
其实情形如何她又怎会不知呢,只是实在没办法接受罢了。
“阿母,认命吧。阿弟去了,你还有我。”
“不,我不认命。我不能认命。就算……”修成君咬牙,“就算救不出你阿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害她之人逍遥。”
见她面色不对,广云心头大跳:“阿母,你想作甚。那是公主,你千万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出手去暗害公主。”
修成君眸光森冷。如果可以她倒是想,最好让鄂邑给仲儿陪葬。反正仲儿那么喜欢她。若仲儿没有活路,让鄂邑去地下做伴也算成全仲儿一片痴心。
但她明白这条路走不通,她没办法去暗害公主。不过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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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
盖侯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盖侯王信:“你说什么,你要上书自请解除婚约,你怎么想的。充耳如今这副模样,你此举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吗!你是当真半点不为充耳考虑!”
王信轻叹:“夫人,我是一家之主,要为充耳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
家族?夫人嘴角轻撇,鼻尖冷嗤。
她如何会不懂王信此言何意呢。
他们王家想娶公主,是为了什么?
太后故去,王田两家日渐衰落,与天子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他们想凭太后遗愿,借尚公主加强与皇家的联系,也想借公主的身份为王家谋划。
但充耳经此大难可以说已经废了。婚事照旧,王家能留鄂邑几年?数年后,充耳故去,没了这曾关联,鄂邑不论选择寡居
() 还是再嫁,都再与王家无关。
加之充耳子嗣有碍,鄂邑与他甚至不会有孩子。既留不住皇家公主,又无流淌自身与皇家双重血脉的子嗣,这门婚事对王家的助力也是微乎其微,与王家想要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别。
而只需反过来,王家借由充耳身体之由,言说充耳如今的情况不便再尚公主,未免耽误了公主,特上书请罪,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反倒更显出臣子忠君之态。
这么做结果无非只有两种。其一,陛下不允,只做安抚,婚事依旧,情形与不上书没差别,王家无任何损失。
其二,陛下应允,婚事解除。作为此案受害方,王信又这般知情识趣,父皇总要顾念几分,在别的方面给予适当补偿。
无论哪种,王家都不亏。更重要是,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还在。王家还能谈以后。即便现今没有合适的人选,焉知日后也没有?
可那跟她的充耳有什么关系。所有考量都是为王家打算,不是为她的充耳。
盖侯夫人咬牙切齿:“你倒真是王家的好家主。若我猜得不错,这里面还有田家手笔吧。田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如今是田家没有合适人选,若日后再挑,田家也就有了机会。田家能不心动?
这点王信自然也明白,但还是决定这样做。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毕竟婚事未必会落在田家,或许仍旧在王家呢。他又不是死的,不会去争取。
夫人垂眸,突然落泪:“你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但可曾考虑充耳。充耳遭此大难,本就心情不佳,难以接受。你再把原本属于他的婚事拿走,你让他怎么办,你是想逼他去死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王信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你这话就过了。充耳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怎会不为他考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仔细想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因鄂邑公主而起。
“陛下虽然没有将事情摊开,但案情发展如何,我们时刻关注着,怎会看不出蹊跷?
“你可曾想过,公主若真是有意为之,代表什么?代表她不愿嫁给充耳。如此,若我们仍旧执意让她嫁过来,她会好好待充耳吗?
“她是公主,就算做出点什么,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我们又能奈她何?你莫非觉得如此对充耳当真是幸事?”
盖侯夫人哑然,却又更觉气愤:“我平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个鄂邑竟有这么大的气性。她当自己是皇后嫡出吗!
“一个不受宠的皇女,生母也低贱,连个正经位分都没有,凭什么瞧不上我们充耳。
“我们还没嫌弃她呢,她竟然还嫌弃上我们了。行,我倒要看看,似她这样的处境,婚事解除,没了我王家,没了充耳,她能嫁到什么样的长安才俊!”
王信摇头冷笑:“长安才俊?呵,我怎会让她有机会再挑长安才俊。婚事可以解,此事却不能作罢。
“充耳的仇,遭受的罪,我得给他讨回来。她是公主,我没法打杀,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 上书什么,王信没说,但结合前阵子朝堂发生之事,其夫人隐约猜到几分,嘴角勾起,心绪终于平复了几分。
呵,她突然有些好奇了。当鄂邑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撇开充耳,只得来这么个下场,会是何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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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日,刘据就听到风声,朝堂有人提议在西域中择选国力强盛之邦,取代大月氏,和亲联盟,共抗匈奴。
“和亲?()”刘据有些懵,“怎会突然提及和亲。父皇登基以来,从未有和亲之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霍去病摇头:“不算突然。这事前几日陛下言及打算收复河西后,让张骞再使西域时,就有人提过。
“当年陛下令张骞出使西域,最大的目的就是寻访大月氏,与大月氏联盟,一起对抗匈奴。我们与匈奴是死敌没错,大月氏也是。敌人的敌人就能成为盟友。
“可惜时过境迁,大月氏早就被匈奴大败,向西迁移,而今居住之地离匈奴较远,生活尚算安稳,雄心尽去,已不愿卷土重来,再起干戈。
“但除了大月氏,西域还有诸多国邦在。大月氏不行,不代表其他国邦都不行。乌孙所在乃连通东西草原之要塞,不论对匈奴还是对我大汉,皆属面向西域的战略要地。
“尤其乌孙国力不小,控弦数万,乌孙昆弥还一直在吞并周边小邑,扩大实力。所以主张之人认为可以将大月氏换成乌孙。
“而和亲是联盟方式中最便利的一种。”
语气中略有几分不屑与讥讽。对于主战派的将领来说,是难以赞同和亲的。这点刘据心中了然,但有一点颇为不解:“我听说乌孙现任昆弥猎骄靡是匈奴抚养长大。”
“是又如何?”霍去病哂笑,“猎骄靡野心不小。能在短短三十年间复国,并让乌孙逐渐取代原本大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前期或许是因有匈奴相助,但后期便多是因他自身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