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不过先前,的确有个不知死活的人修,不知怎的,竟能从外头与本座说话,本座叫他进来,他却不肯,还敢命令本座,叫本座杀了你,哼,也不知什么猫三狗四、连面也不敢露的东西,竟也配对本座吆五喝六,我凭甚要听他的?”
沈忆寒:“……”
听这话里意思,那个声音不作他想,恐怕只能是贺兰庭了。
这芥子中罡风既然是因明胤而起,那梦中贺兰庭又能操纵芥子中罡风强弱,还能自由进出芥子内外……照深既已魂飞魄散,难道这一方芥子世界的意志,便是明胤的意志?
其实所谓的芥子认主……也不过是那梦中明胤认了贺兰庭为主?
沈忆寒问:“既然如此……不知尊驾何故呼号?”
明胤顿了顿,道:“……你既是后头进来,本座问你,照深可在外面?他为何不进来见我?他不敢……是不是?”
语及此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显而易见的带上了几分暴戾和癫狂,道:“照深呢!叫那和尚进来见本座!他凭什么骗我?照深……照深!你凭甚骗我……本座这千年来,何曾有对不起你之处?你这卑鄙之徒……放本座出去!啊啊啊!放本座出去!”
明胤一咆哮起来,沈忆寒便觉周遭原本平息的罡风又再度肆虐了起来,他赶忙闪身躲避,道:“尊驾难道不知,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作一世舍利禅心、才能与其余六粒禅心合而为一,施展纳芥之术,这一方小世界既成,他便已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么?”
罡风忽然停下——
明胤的声音却许久才响起:“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忆寒道:“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
“……”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明胤才喃喃道:“……和尚死了?怎么可能……他是七世佛童……就是身死,也能转世重修,如何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沈忆寒心下略觉奇怪,方才这狮子发疯,他本以为明胤是恨毒了照深,谁知此刻明胤得知对方死讯,却又似乎并不如何欢喜。
“七世佛童也是人,不曾成仙成佛,是人便有生老病死,有三魂六魄,照深前辈既甘愿以此为代价……”沈忆寒顿了顿,“……尊驾也可当这一方小世界的天地日月、草木花叶都是他的魂魄血肉化就。”
明胤默然良久,道:“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小和尚断不可能死,他有七世功德……”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大约是自己也想起来了——
那七世功德已然当着他的面,化作舍利禅心,合为法莲。
沈忆寒道:“在下何必骗尊驾,难道骗了尊驾,您便肯放我离开此地?”
明胤冷笑一声,道:“小子想得倒美,本座凭什么放你出去?”
沈忆寒闻言,也不觉得失望,他早猜到对方会这么说,毕竟以这魔狮性情,分明能放旁人随意进出这小世界,可自己却偏偏无法离开,只怕他气也气死了,哪里肯轻易让自己离开?
只道:“自然,尊驾不肯,在下也没办法,不过尊驾就是再怎么叫,再怎么闹,照深前辈也已魂魄不存,自然也是不可能再出现,放尊驾出去的了……”
明胤不待他说完,已经疾声打断道:“小子胡说!和尚定然没死!便是没有功德,小和尚也有许多神通……他又已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怎会那么容易死了?”
语罢,又发起疯来。
沈忆寒这次有了防备,四下躲避肆虐的罡风,并不慌乱,只听得风声忽疾忽厉、明胤的声音夹在其中,断断续续,他仍是一时叫、一时笑,一时鬼哭狼嚎,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只是却没再叫唤着要照深放他出去了,只一会“你出来”,一会“和尚,你肯定也在这里是不是”。
念念有词,形似疯魔,听着却也十分渗人。
沈忆寒见他油盐不进,又被他吵得头疼,也懒得和他再多费口舌,干脆兀自回了石髓洞府中,练化这次吸纳的罡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石髓洞府。
这次一出来,周遭罡风已歇,耳边响起了明胤的声音,阴惨惨道:“小子……你又躲到哪里去?叫本座等的好苦。”
沈忆寒现下已然确定,明胤的确如他所说,现在只剩下一抹神念,妖身妖魂俱已不存,他虽能操纵这芥子中的罡风,但对自己也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自己倘若进了石髓洞府,他便束手无策,因此已不太怕他,只实话实说道:“……尊驾实在吵得厉害,叫的在下耳朵疼,故而暂先躲避。”
本以为明胤闻言多半要发火,谁知那头默然片刻,却道:“……本座与和尚神魂共存
千年,他从不嫌本座吵。”
沈忆寒一愣,只觉这狮子说话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这家伙是疯了不成?
就算芥子空间比外头时间流速慢,在自己进来以前,他已独处了许久,算来芥子中过去的时间,顶多也不过七八日有余,何至于就逼得发疯了……
明胤见他不答,道:“喂,小子,你为甚么不说话?”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明胤冷哼一声,道:“有何不知该说什么的?先前本座与和尚在上面时,你不是在你们人修那个古怪结界里,与你身边那个剑修眉目传情,情意绵绵、窃窃私语、怎么说也说不够的么?怎的,这会子和本座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忆寒一愣,没想到当时自己与阿燃传音,竟被这狮子听去,分明他二人之间已有灵识印记……这狮子当时不过是妖魂状态,居然就有如此神通,只怕他妖身损毁前,早已到达天阶巅峰。
难怪照深前辈不惜如此代价,也不敢让他脱体而出,非要将他封印了。
那时他与阿燃之间生死相许的话,居然都被这狮子听去……
沈忆寒一时颇觉尴尬,轻咳一声道:“尊驾可知……非礼勿听,我与……我与他是未盟誓的道侣,自然话比旁人多些。”
明胤道:“你两个叭叭的说个没完,难道是本座非要听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不是很想理他。
明胤见他不言,道:“喂,你干甚么又不说话,你是屎壳郎么?翻一下才放一个屁。”
沈忆寒受不了他的比喻,心下腹诽这么一只凶残妖兽,怎的内里却是个满嘴屁话的话唠,照深前辈能忍他千年,也的确是实属不易,只道:“尊驾既不肯放在下离开芥子,又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明胤道:“你若帮我一个忙……本座也不是不能考虑。”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忙?”
明胤道:“你若帮本座找到小和尚,本座自然放你离开。”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在下方才已经说了,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尊驾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在下亦无能为力。”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方才不是说……和尚的魂魄已经化作此间日月星辰,草叶花木?那为何本座没有感觉到他的意识存在?本座都还有一缕神念,他……”
沈忆寒道:“尊驾心念既与这小世界相连,自可翻天覆地,一寸一寸找过,在下修为浅薄,又能有什么法子?”
语罢只觉和这狮子说废话,却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继续回到石髓洞府中修炼,大约是他脸上跑路的意思太明显,明胤忽道:“……本座不曾听那人修所言杀你,留你一命,难道不是对你有恩?你们正道修士不是一贯讲究有恩必偿,不沾因果,难道你如今不该帮本座的忙?”
沈忆寒道:“不是不帮,只是的确不可能找到……”
明胤却道:“你又
还没找,怎知找不到?”
沈忆寒心觉这狮子大约是真疯了,简直不可理喻,不过一只妖兽不可理喻,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倒是自己居然试图和他理论,废话了半天,才真是闲的慌。
正自打算回到石髓洞府中去,明胤却忽然道:“……喂,小子,你可知你那相好的剑修,也已进来了?”
沈忆寒一愣,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明胤道:“本座说,你那相好的,眼下也在小世界中,不过他可没你那古怪法宝……也听不见本座说话,现下已是伤得厉害了,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也不想让他出去?”
沈忆寒哑声道:“你怎不早说……他何时进来的,现在哪里?”
明胤道:“大约只比你晚一会吧,你又没问本座,本座干嘛要说?”
“至于他在哪……嘿嘿,本座若不告诉你,小子,你就是在这里找上七天七夜……”
沈忆寒一时也顾不得去想这狮子做什么非要自己帮他了,他也无心听狮子卖关子,只疾声道:“我帮你便是,莫说废话,他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明胤似乎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才道:“当真?你先发……”
他本想叫对方以神魂起誓,不许违约,但见沈忆寒目色焦急,似乎自己在说一句废话,这小子就要不耐烦了,心下怕他反悔,只得打了住,道:“……好吧。”
沈忆寒面前出现一缕浅灰色罡风,这缕罡风明显是明胤给他带路的,他御鸾鸳跟在其后,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功夫,仍然没见到云燃踪影,想起方才明胤说他伤了,心下越发焦急,忍不住道:“怎么还没到?”
明胤道:“我怎知道他找你找了这么远?”
沈忆寒正要答话,却远远看见前方灰色的罡风风暴中,劈出一道赤色剑光,他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加速朝那处飞去。
明胤仍自念叨不停道:“先说好了,可不是我故意伤他的,这里头的风暴,我现在也没法完全控制……”
沈忆寒没心思听他废话,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前头的罡风之中,他飞得越近,越是看清前头那人身上已然破损、血迹斑驳的黛色道袍。
云燃似有所觉,握着蘅芜扭头朝这边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沈忆寒望进一双目色淡淡的乌黑凤目中,忽然觉得胸膛下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他却不知此刻的自己,亦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满身血痕,落入云燃眼中,又何尝不是触目惊心?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未说出来,云燃已飞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被他紧紧抱着,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枫木气味中掺杂了一缕淡淡的血气,忽觉鼻头一酸,一时竟觉嗓子眼里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
云燃声音微哑,在他耳畔似喃喃般道:“沈濯……沈濯……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