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心中一惊,正想拒绝。
倘若真的就此失明,王道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可能。
但倘若当真如此,他此时所想的,却无非是摸一摸她的脸,将她的眉眼就此镌刻在心底。
王道容一只手扣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上,摸到了她的鬓角,然后是她密密的发,光洁的额,山眉水眼,挺直的鼻。
他的手就像是画师的画笔,又像是虔诚的旅人,一点点走过山川江河,她在他的指下,竟如同铺陈的千万里江山,是值得入画的,是值得细细摩挲,镌刻心底的。
王道容温和地抚摸着她,不带任何情-欲,但这样的坦诚与珍重却让慕朝游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无奈紧闭着唇角,脸上的温度一路上升。
他摸到这炎炎的大地,指尖的温度透过血脉直抵心脏,叫人心口发烫。
慕朝游生怕他误会,不敢动弹。一时之间,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指腹下的肌肤如绸缎般交相摩挲过,带来一阵干燥的温暖和战栗。
王道容的指尖终于摸到她的唇瓣,她的唇其实是微丰软的那种,他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珠,心头火热。
他想要亲吻她。
无数次,像之前在梦里做的那样。
他眼睫一颤,明知不该,王道容却还是动情地缓缓将唇瓣贴了上去。
慕朝游哪料到摸一摸脸还有这样的风险,吃惊地瞪大了眼,条件反射想推开他,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只得急急喊了声:“王道容!”
王道容心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拧了一把,停了下来,百般滋味汇集在一处,还没等慕朝游松口气,下一秒,他却抚着她的鬓角,叹息般地说:“朝游,让我亲亲你吧。”
嗓音缠绵勾人,像在撒娇。
慕朝游大脑几乎停滞了,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受了惊,思绪断片儿,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间却理不出个思路,只急忙忙地开口:“你……我……”
“朝游,我眼睛看不见了。”王道容说。
慕朝游:“可是——”
她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了。
她曾经是喜欢王道容,这固然不假。
但他又不喜欢她。
于是她及时止损,搬了出去,他这个时候又算什么意思?
更何况,还有顾妙妃。
此时再想到顾妙妃,简直就像是脑海里仓皇搬出来的一尊救兵。
“你与顾——”她从没询问过这两人的关系,从前是怕得到自己不想得到的回答,只求能及时、体面的抽身而去。
她既不解,尴尬,又感到负罪,话没说完,但王道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不慌不忙停下来,耐心与她解释。
这也是他早晚都要与她说清楚的,不妨趁着这个时候交代个明白。
“那年我八岁,随父亲南下渡江,那时,司空要为陛下赢得江东士族的支持,
而顾家也需要再风雨飘摇的乱世找到一个能守护江东的势力。因此,王氏与顾氏有了一次合作。”
“父亲在那时与令嘉的父亲交好,我也与令嘉相识。”
王道容露出回忆之色,“只是没过几年我便拜在了许仙翁门下,随师父四处云游修行。所以,我虽同令嘉自幼相识,但感情并不算深厚。”
他坦诚地王家与顾家的情势都讲给她听。
“我与令嘉从来就无婚约在身,只是双方父母皆有意向,出自家族意志,而非男女情爱。”
慕朝游没有再吭声,她有些惘惘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
王道容这是什么意思呢?
又摸她的脸,又与她解释他和顾妙妃之间的事。
曾经她那么喜欢他,也不敢料想到还有这一天。这世间万物当真这样奇妙么?
童年日思夜想,求不得的玩具,长大之后用工资买到手了,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样喜欢了。
她没有任何欢欣激动,只是带着几分茫然转过脸望向王道容,“那你呢?你想娶顾妙妃吗?”
王道容颔首,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足够坦荡,未曾讳言,“曾经想。”
“曾经?”
“但如今却不作此想了。”王道容淡言着,指尖再度抚上她的眉眼,“之前是不知晓自己想要什么,今日始见本心。”
慕朝游懵懵懂懂听着,心跳忽然加快了节奏,咚咚如牛皮大鼓擂擂作响,于紧张急促中蔓延出一股莫名的恐惧来:“那你的本心——”
她下意识想堵住他的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预感到如今的她无法承受他的回答。
王道容却接道:“是你。”
“朝游。”他问,“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慕朝游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道理,当初她主动辞别,固然是因为觉察出王道容与顾妙妃之间的蹊跷暧昧。
但她已决心断情,本不应该这样剪不断理还乱,又横生出这么多牵扯出来。
她没有回答,王道容容色清淡,浑不在意,“无妨,娘子是否还心存爱怜不要紧。”
“重要的是,如今容才知晓,我似乎是……心悦你的。”
或许是因为瞎了一双眼,不愿叫人看出自己的虚弱来,王道容双眸合着,漆黑的修长的睫羽在眼皮投下淡色的阴影。
他只是不通情爱,并不是愚钝蠢笨,方才紧跟着慕朝游从崖下跳下起,王道容就已经知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而对于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是主动出击,势在必得的。
王道容静静坐在月光下,乌发凌乱地顺着玉色的脸颊散开,白纱道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如同跌入尘埃中的白玉神仙。
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即便如此,少年人何其狡诈深沉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