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年事已高,再加上近日染了风寒,精神大为不济,索性谢咏尚未回京,谢星阑便只随口问了些旧事,意图并未分明。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程宅。
冒着大雪回衙门,一下马,谢坚便冻得直跺脚,这时值守的武卫上前禀告:“大人,县主半个时辰之前来过衙门,小人喊了冯都尉出来,说了两句话县主便走了。”
谢星阑眉峰微动,来不及鸡掸肩上落雪,便疾步进了门,回了内衙,立刻叫来冯萧问话。
没多时冯萧到了跟前,禀告道:“县主是来问内奸之事有无进展的,不过属下说您去探望长辈了,个把时辰才会回来……”
谢星阑蹙眉:“探望长辈?”
冯萧点头,“对呀,谢坚准备的那些礼,一看便是送给年长长辈的,小人便对县主直说了,县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之时脸色怪怪的,似有些不快。”
谢星阑顿时怔住。
冯萧见状,迟疑道:“莫不是……属下说错话了?”
沉默片刻,谢星阑抿唇道:“退下吧。”
冯萧一头雾水,待转身出了门,谢坚苦哈哈上前,“公子,县主那般聪明,肯定一听便知道咱们去看程公了,南下回程之时,您可不是这样的,县主有心相助,小人若是县主,也要不高兴的……”
谢星阑瞳底无光,入定似得未动。
月前回京之时,他尚不肯定当年的船难是有人谋划而为,如今发现旧事牵连甚深,他这样的性子,竟也瞻前顾后起来。
谢星阑深吸口气,“郑将军可在衙门?”
谢坚闷声道:“只怕是不在的,今日早朝,郑将军上折子为郑钦请罪,看似请罪,其实是在叫屈,不是说陛下并未理会他吗?”
谢星阑拧紧了眉头。
这一世看似时移世易,但贞元帝对郑氏的忌惮,对崔氏的偏宠,仍未改分毫,阿依月本要留在大周,可最终不仅未曾留下,甚至还死在大周,他几乎可以预见,夺嫡之争与两国战火都将提早到来。
谢星阑靠进椅背中,眨眼时,脑海里又闪过那喊杀声震天的寒夜。
他心腔一阵窒缩,“把魏茗的证供拿来。”
谢坚瞪眸,“那县主呢——”
谢星阑打开桌上案卷,“她今日来,是为了查问内奸进展,早些查个明白,她自会高兴。”
谢坚眉头拧着“川”字,“可……可县主此前多番关切老爷和夫人的旧事,今日得知您去探望程老,多半要误会,公子怎能不管?难道县主不值信任?”
谢星阑指节顿了顿,“自然值得信任,但倘若这信任可能为她带去祸端,那不说也罢。”
谢坚仍不够明白,“怎就有祸端了?老爷夫人之仇,自是咱们自己报,不叫县主出面便是了。”
他又嘀咕道:“您分明极在意县主的,却不知在忌惮什么?”
谢星阑眼底一片晦暗,只吩咐:“着人问问密州的进展,令他们警醒些。”
谢坚无奈:“这个节骨眼上,您还有心思帮县主查丰州旧事,但您不告诉县主,又不愿与县主商量老爷夫人的旧案,您这不是出力不讨好吗?”
谢星阑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谢坚缩了缩脖子,“是是是,小人这就去——”
……
秦缨回府闷了半日,眼见雪后天气严寒,心底更牵挂城外震灾之事。
翌日清晨,早膳尚未用完,秦广面色凝重地进了门来。
秦缨一眼便看出有事,忙问缘故,秦广叹息道:“刚才城外来消息,说昨夜咱们粥棚不远处冻死了一对爷孙,两人是从北面逃难来的,身上银钱用尽,也无落脚之处,昨夜靠着城墙根避寒,今天一早被发现之时,两人都断了气。”
秦缨喉头梗住,“衙门可有人管?”
秦广点头,“已经有人报官,遗体已经被送去义庄了,说是两人本来就染了风寒数日,身体很是虚弱,再加上昨夜实在太冷,便没挺过去。”
秦缨看了一眼天色,今日雪虽停了,天穹却仍然阴沉沉的,她几口用完粥饭,问道:“城外光施粥只怕是不够的,灾民远途赶来,冻伤的多,染风寒的更多,老人孩子、体弱的妇人,都难支撑,除了施粥,可还能施药?”
秦广点头,“自然能的,但也得有懂行的大夫在,药也不可乱吃不是?”
秦缨道:“我知道找谁帮忙!”
要找大夫,自然没有人比陆柔嘉更合适,秦缨吩咐人备车,又披上厚斗篷,匆匆忙忙离了侯府。
秦璋风寒未愈,见她如此,满是欣慰,对秦广叹道:“咱们老了,这些年轻孩子,比咱们更顶用——”
秦缨乘着马车直奔百草街,到了陆氏医馆一问,果然得知陆柔嘉正在医馆内坐诊。
她快步入内院,刚走到中庭,竟又见一道熟悉身影。
杜子勤百无聊奈地站在廊下,一抬头看到秦缨,立刻道:“陆大夫,你看谁来了?”
陆柔嘉正在屋里清点药材,转眸一看,喜上眉梢,“县主来了!”
秦缨弯了弯唇,“杜公子怎么在此?”
陆柔嘉撇眼看了杜子勤一瞬,杜子勤站直道:“我是来看病的,今日不知怎么,总是极易心烦气躁,心亦跳得疾快,我想着陆大夫医术高明,想让她帮我瞧瞧,可陆大夫非说我没有病——”
陆柔嘉没好气道:“杜公子只是有些阴阳失调,只需每日练上一回刀枪,提振精神,夜里安眠便可,是药三分毒,我这里没有方子给你。”
秦缨上下打量杜子勤,只见他眼下有些许青黑,精气神倒还尚可,她便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柔嘉,我来是想问问你可有施药的可能性。”
陆柔嘉神色一凝,“快进来说——”
秦缨进屋表明内情,杜子勤也跟进了门口,片刻后,陆柔嘉道:“这个也不难办,坊间治疗冻伤的多是药膏,治风寒的,也有几幅常用不损身的方子,只是药材比米粮贵些,似施粥那般大举施药不太可能,可设一处药棚,给病况稍重之人施药,届时我可让医馆内的学徒前去看着,他们会望闻问切,也不至给错药。”
秦缨自是赞成,一旁杜子勤道:“药材花费几何?我们侯府出资便是了。”
秦缨看着他道:“赵将军的丧事可妥了?杜公子这几日常来医馆?”
杜子勤点头,“他家里人已进入京了,再做几日法事,便可下葬了,至于我嘛,我是真的来看病的,不瞒你们说,早些年,我还动过学医的念头呢。”
陆柔嘉自是不信,秦缨也似笑非笑道:“你是侯府二公子,不走科考也要入军中,侯爷和夫人对你寄予厚望,怎会让你学医?”
杜子勤下颌微扬,“县主这便不知了,我们府上对医者颇为尊崇,可不似别的世家,我祖父当年西南征战受过一次重伤,差点便没了性命,结果硬是被一位神医救了过来,有这样的救命恩人,我们满府上下都要高看做大夫的一眼。”
杜子勤说着,眼风不住往陆柔嘉身上落,陆柔嘉却看也不看他,只道:“世间医者本是为济世救人,也无需公子高看——”
杜子勤欲言又止,秦缨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莫名觉出些怪异之感来,这时陆柔嘉拉着她道:“不管这些,我今日便能定下药材名目,从我们陆氏拿取便可,若是不够,我可请父亲出面,陆氏在京中药商之间尚有几分薄面,治伤寒的药材也并不稀贵,请他们以最低的价格拿给我们便好。”
秦缨忙道:“好,届时银钱绝不会少。”
陆柔嘉命紫菀取来纸笔,即刻便写起药方来,杜子勤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末了,厚着脸皮凑上前来,非要出份力不可。
但药方还未写完,外头定北侯府的小厮快步进了内院,“公子,府里来人,请您快快回去——”
小厮语声疾快,引得秦缨二人也看了出去,杜子勤走出门,听那小厮耳语几句,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默了默道:“稍后我命人送来施药的银钱,就这么定了。”
他说完便走,陆柔嘉道:“不必送来——”
杜子勤头也不回离去,秦缨道:“柔嘉,他该没有为难你吧?”
陆柔嘉失笑,“怎么会,这可是我家的医馆。”
秦缨眨了眨眼:“他在外素有纨绔之名,但如今瞧着,倒也没有那般差,我只担心他存了别的心思,你可不得大意。”
陆柔嘉切切点头,“你放心,我知道的,定北侯府位高权重,我自是万分谨慎。”
秦缨莞尔,“凭他是不是位高权重,我只觉这厮尚且配不上我们小陆神医!”
陆柔嘉笑出声来,待方子写好,又叫来医馆内的学徒清点存药,待点算完毕,却发现存药不足,便与秦缨约定,第二日再去拜访与陆氏交好的药商。
几番准备,直等到二十六这日,秦缨叫上李芳蕤,与陆柔嘉一起出城施药。
时节已入冬月末,西北雪灾尚无捷报,京城外的流民亦越来越多,寒冻已有月余,患病者不在少数,药棚初开,便有百十人来棚前簇拥着,少喝一口粥尚能挨着,但多一口药或能救命,眼看着人挤人,附近粥棚里的护卫忙过来相助。
几府护卫皆孔武有力,便有想生事者也不敢放肆,秦缨放眼看去,便见将军府的武卫也赫然在列,白鸳上前来道:“听管事的说,谢将军府前两日又多开了两棚,平日里守在此的有十多人,眼下倒是他们府上和长清侯府的粥棚声势最大。”
秦缨“哦”了一声,“都是涨功德的好事。”
白鸳仔细看她,小声道:“也不知您牵挂的案子有无动静。”
棚中已开始施药,秦缨见医馆众人忙不过来,便也去帮忙,白鸳跟过去,自不再多言,如此忙碌大半日,熬煮的汤药所剩无几,秦缨三人才腾出了空闲,这日乃是个晴天,西垂的日头照在城外广阔的雪泥地上,似给万物镀上了金光一般。
最后一轮热粥送完,大部分流民都回了落脚地,远处雪野间,余下四五个衣衫破旧的孩童,正蹦蹦跳跳地唱童谣——
“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马猿。”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①”
童声稚嫩,却充满朝气,见他们笑颜活泛,整日的疲累都一扫而空,待收整好药棚,再定好翌日施药名目,几人这才乘着马车回城。
车轮辚辚而动时,又一童谣随着渐渐凛冽的寒风响了起来。
“……三月飞雪哭无家,后园桃李难生花,猪儿狗儿都死尽,兔儿不仁患赤瘕……②”
秦缨靠着车璧养神,并未听得字字真切,只依稀辨得什么“狗儿死尽”之语,秀眉微微一簇,但童谣多浅白易懂,倒也无甚奇怪。
回侯府已至天黑时分,刚下马车,便见门口车辙印痕分明,她挑起眉头快步入府,问门房,“爹爹可是出门了?”
门房道:“不错,下午太后宣召侯爷入宫,侯爷便依诏去了,才回来不到一个时辰。”
秦缨心底狐疑,快步前往经室,到了门口,便听里头传来秦璋与秦广低低的叹气声,她推门而入,径直问:“太后请爹爹入宫所为何事?”
见她回来,秦璋露出丝笑意,“太后本是信佛,近来却对道经生了兴致,向爹爹问了些道经上的典故。”
秦璋信道多年,京城中早有声名,秦缨也不意外,只将今日施药盛况道来,末了叹道:“一日药还不够,药棚也得常设才是,就是药材比米粮贵。”
秦璋看向秦广,秦广忙笑道:“县主不必担心钱银,小人待会儿先给县主备些。”
秦缨摆手,“先不急,定北侯府的二公子此前施了一笔银两,还可支应。”
秦璋微讶,“可是那杜子勤?”
秦缨点头,“正是他,他从前多纨绔浪荡,近日倒瞧出几分与传言不同。”
秦璋微微摇头:“定北侯杜氏是立国功臣,这么多年下来,虽逊于郑氏,但家风仍在,如今的定北侯夫人也并非无知妇人,她教出来的孩子,哪会真堕落不堪?”
秦缨有些不解,秦璋便道:“这位夫人本是军中一位老将军的女儿,后来那老将军在战场上因救定北侯而殒命,便将女儿托付给了定北侯,彼时定北侯发妻过世两年,杜世子已三岁,他常年在幽州,家里也的确需要一位主母,他便续了弦。”
“袁夫人婚后一年诞下杜子勤,对杜世子也悉心教导,但不知怎么教的,堂堂武将之子,教成了个文弱书生,书生也就罢了,还不考取功名,十四五岁便常在外游历山水,如此消磨时光,自是泯然众人,看这阵势,说不定将来军中之权要交在杜子勤手中。”
秦缨疑道:“她是故意为之?”
秦璋失笑,“这不好下定论,但世子只有一个,将来继承侯爵之位的也只有一人,掌十万雄兵的和做那闲人的,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若按原文,定北侯府内的确不甚太平,想到杜子勤近来之行,秦缨愈发担心起陆柔嘉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逃脱一处,又陷入另一处。
父女二人说了会儿话,用过晚膳后,秦缨自去歇下。
她前脚刚走,秦璋面上笑意便淡了些许,秦广亦道:“侯爷,何不如直接告诉县主?”
秦璋面沉如水,他今日的确是去永寿宫讲道经,但讲完道经之后,太后却向他提了秦缨的婚事,他不快道:“不论是郑钦还是郑炜,缨缨都不会钟意,我亦不会叫她入郑氏之门,告诉她也是徒增烦恼。”
秦光叹道:“那德妃娘娘那边呢?按陛下对崔氏的倚重,只消她去开口,陛下定会答应赐婚。”
秦璋从永寿宫出来,没多远便碰上了德妃,她如今对秦缨多有感激,言辞间无不是喜爱与拉拢,再加上从前秦缨对崔慕之的心思众人皆知,德妃竟以为,只消她有心成秦氏与崔氏的喜事,无论是秦璋还是秦缨,都会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