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挺括的西装面料浸染成黑红色,他浑然不觉,抖着手,慢慢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扶进自己怀里。
身体被翻转,露出一张沾满鲜血和泥土、安安静静的脸。那双熟悉的、温柔带笑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悄无声息。
再睁眼,已经是医院刺目的天花板。
空气中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苏展坐在一旁,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吊瓶。冷不丁察觉到云曳的苏醒,他立刻起身,瞪大了眼冲到云曳面前:“曳哥!”顿了顿,又极为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像是在畏惧什么:“曳哥……”云曳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开口,因为缺水,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怎么了。”
苏展嘴张张合合,像是完全没想到云曳会这么冷静,简直像是失忆了一样。最后,他决定不瞒着云曳,低声道:"……你晕了。"想起当时的场面,苏展还心有余悸。
当时云曳死抱着陆燃灰的尸体不放手,像是疯了一样,差点和警察打起来。
最后还是被赶来的医生强行打了镇定剂,才终于昏死过去。
“曳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但是……”苏展看着眼底无波无澜的云曳,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还是之前那个要死要活的云曳?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眼神,苏展心里却直发毛。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说:“但是你这一逃婚,现在有一大堆烂摊子,而且老爷子也气坏了,现在八成在赶过来的路上。"
"你得振作起来,把这一切处理好,才能给陆燃灰报仇啊!"苏展语气越说越激动,“那车祸肯定不是意外!"
云曳目光平静:“我知道。”
苏展:你真的知道?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云曳,简直称得上是手足无措,既慌且怂。
直到云老来到病房内,才如蒙大赦地离开。
云老挥退了其他人,慢慢拄着拐走上前来,浑浊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唯一承认
的亲孙子。
云曳不闪不避地回视着他:“爷爷。”
现在的云曳,整个人都变了。
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只是那双眼睛里少了很多东西,却又多了一些什么。云老原本准备好的话,不知为什么,竟然有几分说不出口。
良久,他沉声问:“你知道错了?”
云曳:“我知道错了。”
干脆利落。
云老注视着他,片刻后,语气竟然和缓了不少:“没有下一次。”云曳点头,目光平静而虚无:“我明白,爷爷。”不会有下一次了。
所有知情的人都以为,陆燃灰死后,云曳会大闹一场,亦或是彻底崩溃。偏偏云曳极其冷静,冷静得好像陆燃灰与他毫无瓜葛。
他冷静无比地出了院,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处理结果。
唯一的要求,就是亲自为陆燃灰操办丧事。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云老答应了。
陆母也答应了,在云曳给她跪了一天一夜之后。
说来也奇怪,陆燃灰好像冥冥之中预料到自己会出事一样,早就留好了算得上遗书的东西。上面说,自己的所有财产都会留给陆母。
还说,希望能把自己的遗体火化,然后洒在随便什么地方。云曳平静地看完了他的遗书,然后履行了他的遗愿。陆燃灰的尸体,被他亲自推进了火化用的焚尸炉。所有流程结束,骨灰盒被交到了他手里。
那是一个方寸大小的盒子,一点也不重,只有两千七百克,是一个正常男性的骨灰重量。
云曳只拒绝了陆燃灰的这个遗愿,他没有把骨灰撒到什么地方去,而是平静地留下了这个骨灰盒。
葬礼盛大且肃穆,所有认识陆燃灰的人都到了场。
每个人都在惋惜这条年轻有为的、早早逝去的生命。
对着那张黑白的遗像,即使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陆母照旧哭到近乎昏厥。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捶打肇事司机,又去打云曳:“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呀……”
金金贵贵的大少爷一声都没吭,等她锤累了,才推着陆母的轮椅带她去休息,脊背始终挺直。葬礼过半,每个人都走上前去和陆燃灰告别。
林萧落一身黑裙,把手里的
香插到陆燃灰面前,脊背簌簌抖动了一会儿。等离开时,她的双眼红肿得厉害。
林萧落之后是苏展。
苏展脸上的神色凝重,认认真真地给陆燃灰上了香,认认真真地鞠躬,低声说:"对不起。"他终于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混账,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自己不值得被陆燃灰原谅,活该内疚一辈子。
鞠躬了很久很久,苏展终于起身,视线的余光扫过一直站在旁边的云曳。苏展这段时间,其实已经看不懂云曳了。
说他难过吧,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任何一点悲伤,一颗眼泪都没掉过。但说他不在乎吧,他又为陆燃灰做了这么多。
曾经的苏展不理解,但现在泪眼朦胧的苏展看着云电模糊的身影,一瞬间,他好像与云电共了情。
云曳什么也没说,一滴眼泪都没掉。
但他的心自打陆燃灰死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枯萎了。肉/体驻足人间,灵魂却满目疮痍。
苏展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砸下来。
葬礼之后,就是翻天覆地的动荡。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大家都以为云曳会沉寂下来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一朝之间彻底颠覆了云氏的管理层。
云老的权利被他彻底剥夺,从此彻底成了个闲散的养花遛鸟老头,其他各种私生子和亲戚更是半点好处都没讨到。
现在的云氏,云曳大权独揽,说一不二。
业界并没有因为这位过分年轻的总裁就对云氏悲观,恰恰相反,在他上任之后,云氏股票水涨船高。
云曳干脆利落地和林家退了婚,林老早就见识过这个年轻后生的实力,吭都不敢吭一声,捏着鼻子接受了商业的合作。
在权力之争尘埃落定后,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云电又开始彻查陆燃灰死亡的那件事。
现在其他人才明白,云曳看似对陆燃灰的死十分平静,实际上根本没有放下。
只是他学会了忍耐和等待。
云曳的调查很有针对性,很快,云渡曾经所做的的一切都水落石出。那个肇事司机果然是被云渡买通的,陆燃灰也是云渡特地约出来的。
——为的就是让他死在酒店门口。
云家的私生子因谋杀被抓进
了监狱,这件事在上流社会中短暂地轰动了一时。
但对舆论中心的云家来说,这个话题却像是个禁忌,众人全都缄口不言,生怕招惹来祸事。探监时间,身穿囚服的云渡被赶到窗口,与西装革履的云曳相对而坐。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一起聊天。
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现在的云渡已经对一切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只等待判决结果。
他早已没了伪装的理由,却仍然戴着那层薄薄假面一样的笑,这笑容像是已经焊死在了脸上,牢不可破,
头顶冷冰冰的灯光打在云曳的头顶,让他越发锋利阴郁的眉眼投下深重阴影。
最后还是云渡泰然自若,先笑眯眯地和他打了招呼:“看起来,你最近过得还不错。”云曳终于开口,薄唇微动:“为什么?”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语气和神态中却没什么不解的意思:“你恨我,恨云家,大可以直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针对一个无辜人。"
云渡挑了挑眉:“都不寒暄寒暄,这么直接的嘛?”
“算了,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吧。”
他摇头叹气:"这可不是我想做的,还不是因为你啊,我的好弟弟。"
“谁让你为了他做出这么多错事呢?爷爷怎么可能看着你被一个男人迷昏头,所以要我帮忙解决掉他,不让他再出现在你面前。"
云曳盯着他,没说话。
云渡满意地微笑起来,狐狸眼眯起:“所以啊,我想了想,物理解决是最有效的。”"确实,能让你永远见不到他——没错吧?"
"说起来,我能把他约出来,还是借了你的名头呢。"“要不然,他哪里会花这么长时间,从市区打出租过来到酒店门口呢。”
云渡紧紧盯着云曳的双眼,笑着叹了口气:“我的好弟弟,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能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呢?"
“只有失去所爱,才会让人成长。”"你在象牙塔里生活了太久,现在该长大了。"
云渡一口气说完了扎心的话,本以为云曳会当场崩溃。出乎意料的,云曳表情照旧冷静漠然。
他甚至轻轻点了
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该长大了。”
云渡的笑容慢慢收起,惊疑不定地仔细看着云曳,却没有从他脸上如愿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云曳还是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视线中倒映着云渡的影子,像个滑稽的,可怜的独角戏小丑。云渡的表情一点点狰狞:“你为什么——不难过?”
他情绪骤然崩溃,歇斯底里地拍着探视窗:“你明明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了,你凭什么不难过!"
你明明该和我一样了才对,为什么!
云曳没有再回答他,咽下喉头涌动的血腥味,冷漠起身离开,彻底无视了身后被刑警制服按倒在桌面上的云渡。
他要走了。
今天是陆燃灰的半年忌日。他得回去陪他。
陆燃灰的东西,按照他的遗愿,确实都留给了陆母。只有两件东西,不管陆母怎么捶打他索要,云曳都没有给。一样,是很久之前,他随手给陆燃灰买的那套西装,被主人保管得很好。
另一样,就是陆燃灰的骨灰盒。
骨灰盒被放在云曳的公寓里,就在客厅,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云曳回到家,开门先轻轻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等换好衣服和鞋,洗干净手,他走上前去抱起那个骨灰盒,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云曳把骨灰盒抱进怀里,坐到了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的,照得手里的骨灰盒也微微发热。云曳半眯着眼,一下一下摇着,目光悠远。一只蝴蝶翩跹着闯入他的视线,不知从哪道窗缝里钻了进来。
它慢慢飞舞着,最后落到了果盘里一个脱水发皱的苹果上,微微晃动着翅膀。
云曳看着它,慢慢想:
如果陆燃灰看见了,应该会皱起眉,觉得蝴蝶很没有眼光——因为他从来不喜欢吃苹果。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蹦出脑海,云曳一瞬间愣住了,摇椅也跟着静止下来。
在这个平静,温暖的,空气中满是丁达尔效应的春日午后。
在这一分,这一秒。
像是突然打开了开关,情绪骤然山呼海啸,像是要在一瞬间撑破心脏。云曳一直冷静无比的灵魂剧烈颤
抖起来,连带着抱着那个小盒子的手都开始哆嗦。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
……这一路数不尽的纠缠,折磨,拉扯,强求。故事的最后,陆燃灰只给他留下了一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