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听过呢?
“崔兄,你我同为国子学门生,将来都是要一同入仕的,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偏听一家之言。”
“长此以往,若是出了冤假错案……”
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从车厢外传进来,谢岁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见过了。
胭脂山,萧庄别院,他朝着傅郁离下跪时,对方身后传来的那声“傅兄”。
原来是主角啊。
谢岁心里忽然就乐了。
窗户外的主角十分耐心的同人讲道理,“崔兄,你虚长我数岁,我敬你学识广博,只是越是如此,越该做好表率……”
“闭嘴啊!”另一道声音显出几分烦躁,“言聿白你如此维护这马车上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贪慕权贵,想搭上摄政王这条线,所以给他们做假证?”
少年呆了呆,继而反驳道:“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马车上的人,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公道,实事求是,不论贵贱当一视同仁……”
那儒生懒得同言聿白再辩驳,他看着马车上摄政王府上的标记,恶从胆边生,抬指以折扇将车帘一掀,“这位贵人怎的一直说话,不如下来同小生分辨分辨,总藏在马车上算什么……”
清风浮动,灯笼里发出的暖光探进漆黑的车厢内,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和车厢内正襟危坐的少年郎君。
谢岁一身宽松玄袍,眸如漆墨,面色苍白,唇红如血,坐在车厢里似笑非笑,像个灵堂里扎出的纸人。
崔宁瞪大了眼睛,如同见鬼。
片刻后,纸人说话了,声音懒散,“崔公子,久仰啊。”
崔宁手中折扇吧嗒掉了,他瞪着谢岁,舌头都打了结,“谢……谢……谢岁?!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谢岁但笑不语。
萧凤岐为了将他捞出来,往天牢里使了许多银钱,玩了出李代桃僵之计。所以按理来说,谢岁如今应当远在去西北充军的路上,而不是一身华服锦缎,坐在王府的车架里。
想来萧凤岐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危险,故而没让人四处宣传,金陵城里除却同萧凤岐熟识的那堆人外,其余的大概还都以为他滚去西北吃灰去了。
马车外头那人叫崔宁,是户部侍郎之子,从小便会溜须拍马,谢岁老爹从前是文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上学时一堆拥趸,崔宁就是他的小弟之一,从小到大没少被欺负使唤。
只谢岁一个眼神,崔宁却像见了鬼,老鼠见了猫似的,后退数步,连滚带爬同马车拉开距离,抬手就想带人跑路。
他今日本来就是故意找茬,镇北王一介武官,扎根北疆,在朝中没有半分根基,如今天上掉馅饼让他捞得了个摄政王的位置,每日里耀武扬威,将朝中阁老骂的狗血淋头,他爹一个月里被气晕了三回。
他们为难不了摄政王,还为难不了他手下吗?所以找了无赖过来找茬,打算从王府里的人入手,要么他们吃了这个闷亏,要么上折子参他们一个纵马伤人,御下不严。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谢岁。
淦!谢家人都死绝了,这王八蛋怎么还没死啊!晦气!
崔宁一下子怂了,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谢岁,扭头就跑,然而走了三两步,忽然想起,不对啊,如今谢家都没了,谢岁一个罪臣,他身为户部侍郎的嫡子,怎么说也是个小衙内,还怕他作甚?
于是原本弯下去的脊梁又颤颤巍巍直了起来,折扇一展,回头露出一双不太平稳的眸子,又凑到马车车窗侧低声道:“谢岁,你身为罪臣,竟然私自从流亡处回来,你可知这是罪加一等?”
“谢岁?这是何人?”谢岁伸手拍拍前头坐着的小五,“小五,你认识吗?”
叶五看半天戏了,自然上道,他摇摇头,“公子,没听说过,不认识。这人胡乱在街上攀咬,怕不是脑袋有问题。”
崔宁:“…………”
若是大大方方认了,崔宁可能还有些担心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谢岁这般遮遮掩掩装无辜,他反而觉得自己当真抓到点苗头。
谢家啊,那可是谋逆。
谢家人同摄政王搅和在一起,这不是狼狈为奸,其心可诛吗!
当下崔宁也不怕了,腰板都挺直了不少,“谢岁!你休得猖狂,私自回京,你这是大逆不道!待我向上参你们一本,着大理寺彻查,届时若是查到是谁人窝藏,必然严惩不贷!”
他背对着人群慷慨陈词,没发现不知何时,百姓围观的队伍已经被人疏散,蓝衣锦袍的少年郎双手环胸,眉头紧蹙,看着正对着马车滔滔不绝的崔宁,冲着他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他一个马趴。
“姓崔的,你这当街狗吠什么呢!”
崔宁愤怒回头,便见萧凤岐领着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洋洋洒洒站着,七八个少年跟在后头嬉皮笑脸,“我说这里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崔老八你搁这儿犯浑呢?”
崔宁从前是谢岁小弟,同萧凤岐他们一直都水火不容的,谢岁无了,萧凤岐身边也不可能容纳他进去,只能每天在各处装孙子。
崔宁看到这群王八蛋,当下就一怂,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们了。
不过他向来是知道谢岁和萧凤岐不合的,当下将手一指,直直指向马车内的谢岁,试图祸水东引,“萧凤岐,你先别忙着找我的茬,你猜我看到了谁?”
“谢岁!”
“他竟然还敢在京中呆着,也不知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居然敢窝藏罪犯,待你我上告朝廷,查他个水落石出,定然让他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偷天换日,窝藏罪犯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谢岁?让我看看。”萧凤岐挑眉,看着崔宁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往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少年随即上前,挽起袖子,故作惊讶道:“真的假的?!我也要看,当初明明亲眼见着他被人押走,从哪里来的大变活人,能活生生从北疆跑回金陵。”
少年一把掀开车帘,谢岁也没让小五拦,他单手撑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演戏,距离上次胭脂山一别其实也没过去多少时间,大家心知肚明。
谢岁冲着对方冷笑,那少年撇嘴,对着他比了个鬼脸,随后放下帘子,扭头给了崔宁脑袋一下,睁眼说瞎话,“我可去你的,哪里有谢岁,崔宁你读书读傻了吧?”
“怎么可能?!”崔宁用扇子挑起车窗侧的竹帘,指着里头正百无聊赖,冲着大家挥手的谢岁大声道:“他不就在这里吗?他还冲你们打招呼!”
萧凤岐身后的纨绔们齐刷刷摇头。
“没看到。”
“哪里有?”
“不太像。”
“你做梦吧?”
崔宁:“………”
他瞪大了眼睛,露出白日见鬼的表情。
“走走走,别看了别看了!”几只手将他一拉,两三个少年围过来,压住他的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亲热道:“老崔你是不是读书读的老眼昏花了啊?还是太过思念谢二,都出了癔症了。”
“来,哥儿几个带你喝酒去!”
“拦着别人马车撒泼算什么事呀!”
一团人这么一拥而来,转头就将崔宁给抬走了。至于请他喝酒还是喝护城河里的水,谁又说的清呢?
看戏的老百姓散了个干净。
车窗外灯笼晃动,谢岁看见几只飞虫冲进了烛火里,噼里啪啦烧成了灰。
待得四周安静了,他隔着窗户,冲着马车外的主角轻声细语道,“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不知公子名姓,来日某必然登门道谢。”
不等那雪白衣裳的小书生回答,萧凤岐已经率先挡在了对方身前,“阿言心善,怕是经不住这位公子的‘感谢’。”
他在感谢上压重了声音,谢岁挑眉,他看着被高大少年遮挡的那一小簇细白,一脸无所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一点小事,仗义执言而已。”一个脑袋从萧凤岐身侧探出来,言聿白脸上通红,他看着车厢内朦胧的人影,小声问道:“你……敢问公子,是谢家郎君吗?”
“不是。”谢岁轻描淡写的否认,“我是裴家人。”
言聿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原来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谢岁隔着窗户笑了一下,“是啊,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可太多了。晚间风凉,小公子还是莫要在街上逗留,早些回家去吧。”
叶五驱车,不耐烦的马儿随即迈开步子,拖着车哒哒往前跑。
言聿白冲着远去的马车作了一揖,起身时却看见前方车帘忽然被掀起,随后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朝着他拋过来颗东西。
言聿白小跑几步,连忙张开手接住,摊开掌心一看,里面躺的是颗莹润的珍珠,像是从饰品上拆下来的,少年人的声音顺着春风传过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
言聿白睁大了眼睛,想追上去,却被身侧赶来的萧凤岐一把拉住,“阿言!夜里街上乱,不要乱跑。”
“可是……”言聿白看着手心的珍珠,又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有些失神。
“他扔了什么过来?砸到你没有?”萧凤岐仔细检查少年身上有没有伤口,见他没事,冲着对方没好气道:“你啊你!胆子这么大,明摆着的无赖找茬也敢掺和,今日幸好让我遇见,不然你让别人打了可怎么办?”
白衣裳的小公子回神,他悄无声息将珍珠藏进袖子里,冲着萧凤岐腼腆一笑,“一时冲动,没留意,今日多谢萧兄救命之恩!”
萧凤岐见他没事,松了一口气,拉着人往前走,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报答?”
小夫子一样的少年沉吟片刻,“那不然你明日过来,我为你讲篇策论吧!”
萧凤岐:“……………”倒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