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野猫若无人照看,只怕捱不过苦寒的冬日。何况这猫油光水滑,不像是无主的样子。
赵嫣心下好奇,下意识拾阶而上,拢袖穿过了垂花门。
树影在头顶婆娑,她穿过庭中阳光斑驳的小道,却见廊庑之下坐着一条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那身殷红的官袍与满庭绿荫交映,别样醒目。
闻人蔺交叠双腿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头搁着一个绸布小袋,手里捻着两颗肉干,正悠然自得地逗着猫玩。
他深色的官靴下,已然聚集了七八只色彩迥异的猫儿,俱是随着他指间的动作转着圈,摇头晃脑。
闻人蔺似乎找到了莫大的乐趣,直至那些猫儿馋得喵呜直叫,方大发慈悲地一扬手,将肉干抛下,霜白修长的指节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度……
心狠手辣的肃王殿下逗猫,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可看在眼里,又透出一股赏心悦目的和谐来。
他不应该在忙着调查童男少女失踪案吗?怎会有闲情在此喂猫?
惊诧之下,赵嫣不禁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闻人蔺逗猫的动作有些眼熟。
不仅眼熟,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正隔着叶缝窥探,便见闻人蔺漫不经心捻去指腹的肉渣,不轻不重道:“太子殿下何时,有窥人墙角的癖好了?”
被发现了,赵嫣心中一咯噔。
左右躲不过,她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树影后走出,朝着闻人蔺颔首道:“方才孤见墙头有只漂亮的鸳鸯眼猫儿窜过,一时好奇跟过来,未料肃王也在此处。”
话音刚落,那只黄绿色鸳鸯眼的白猫从一旁的花丛中钻出,亲昵地跳上闻人蔺的膝头,在他一丝不苟的官袍上留下了几枚带着尘土的梅花爪印。
闻人蔺面不改色,任由那只猫踩着他宽阔的胸膛跃上肩头。
“这些小东西来历不明,有东西吃时便撒撒娇,供人逗弄,无利可图时便转身离去,不似犬类那般摇尾谄媚。”
闻人蔺抬手挠了挠肩头白猫的下颌,目光却是穿过半座庭院望向赵嫣,似笑非笑道,“殿下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赵嫣不太明白他话中深意,半晌含混道:“是很有意思。那孤,便不打扰肃王雅兴了。”
她略一拢袖,便转身离去。
闻人蔺哼笑一声,抬手拎下肩头的那只雪白小猫,随即淡然拂去身上的爪印与猫毛,唤了声:“张沧。”
张沧不知从哪个角落闪出,抱拳道:“卑职在。”
“去和太极殿的张公公说一声,以后太子再想着面圣出宫,一应回绝。”
“是。”
张沧知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不可能让小太子介入其中,搅乱大局。可他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小声问道:“王爷不去崇文殿吗?这都有大半月没见着太子了,您不想……”
接触到肃王漆冷的眸,张沧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
“之前,确是本王高估了她。”
闻人蔺将绸袋中的肉干尽数倾下,无甚表情道,“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
孤星回东宫复命了。
赵嫣见他不再是以飞鸽传信,而是亲自回来禀告,便知他此行定有重大发现。
果然,孤星一进书房便抱拳道:“卑职近来发现雍王世子频繁出入城门,身后总有侍卫押送大量木箱。一开始卑职以为其是在转移金银私产,直到昨日卑职借机凑近去瞧,赫然发现箱子上皆凿了通气的孔洞。”
“你的意思是,箱子里运送的是活物?”
赵嫣托腮沉思,再联系到近几个月来不断失踪的童男少女们,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脑海,令她汗毛倒竖。
“不仅如此。”
孤星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卑职还看见肃王殿下进出雍王府,似有暗中接触。”
赵嫣忙直起身子:“可知晓他们私下往来,所为何事?”
孤星摇头:“肃王警觉得很,其手下副将亦是万中挑一的高手。卑职能力不足,已被他们发现,恐再难近身。”
闻言,赵嫣心中略沉。
赵元煜运送的那些木箱中,装的可是失踪的孩子们?
以闻人蔺的能力,既已接近雍王府,不可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管闻人蔺想做什么,赵元煜都是赵嫣的仇人,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必须想法子出宫一趟。
不仅要出宫,还得名正言顺地接触到此案核心。
可她今日的提议已被父皇否决,整个朝堂上下能助她达成这般心愿的,只可能是……
赵嫣又想起了闻人蔺悠闲逗猫的画面,想起了他数次逗得自己紧张脸红时,眼底淡淡晕染的笑意。
“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图什么?”
赵嫣忽而觉得,柳姬当初问她的这个问题,已有了清晰答案。
她在书房静坐到日落黄昏,想了很多。
随着思绪的清晰,她的眸光逐渐坚定,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踏着金红的余晖迈出了房门。
门外只有流萤尽职尽责地守着。
“流萤,你让李浮带个口信去肃王府,就说孤有个难题不会,请肃王殿下入东宫为孤释疑。”
赵嫣眼中映着夕阳的绮丽,嘴角微微一提,轻柔道,“还有,去给孤弄一套胭脂水粉,以及女孩儿的衣裙。”
想了想,她在流萤惊诧的目光中补充:“要孤穿着合身的。”
那就不妨赌一把,他对自己有兴趣。
……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所有的侍从皆遣散开去。
赵嫣看着镜中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抬手拢了拢鬟发,道:“行了,钗饰不必太多。”
反正倒时候得取下来,省得麻烦。
流萤握着玉梳,欲言又止。
赵嫣从镜中看她,宽慰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逗一逗就战战兢兢的小公主了,她得自己去争取筹码。
流萤一咬唇,搁下梳子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惯了,并不知女子时下妆容。奴婢这就去请柳姬帮忙。”
柳姬颇为义气,也不多问赵嫣这唱的哪一出,拿起妆台上的脂粉便开始描摹起来。
赵嫣也不知最终成品如何,只知红妆落成之时,连柳姬也看得呆愣了许久。
她撑着下颌坐于寝殿书案后,连裙摆散开的褶皱都精心设计过,从日落时分等到华灯初上,殿门外总算传来了流萤的恭迎声。
下一刻门扉被推开,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迈了进来。
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肩阔腿长,负手信步绕过屏风,便见坐于璀璨灯火中的妙曼少女。
她肘间挽着流光的绫罗披帛,石榴长裙如花瓣散开于膝下,乌发迤逦,纤手轻轻托着下颌,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小臂,恰如般般入画,月中聚雪……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闻人蔺只略一挑眉,便神色如常地行至她身旁站立。
他半垂眼帘睨视,平淡问:“殿下大费周章请本王前来,是哪句不懂?”
说着提起笔架上的朱笔,俯身去看她横摆于案上的文章。
赵嫣抬起眼来,灯火聚集在她眼中,澄澈明亮,泛着粼粼的光泽。
她没有回答,只将一旁眼熟的锦盒轻轻挪到了闻人蔺手边,吧嗒一声打开,露出了莹白暖润的玉色。
赵嫣极轻地眨了下眼睫,竭力平静道:“我来将玉……还给太傅。”
闻人蔺指间的朱笔倏地一顿,在纸上划开一条鲜艳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