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福礼退下,赵嫣又朝赶车的侍卫道:“去角门,轻些。”
侍卫似有顾忌,没有动。
赵嫣这才恍然想起,这些侍卫都是闻人蔺的人,当然不会听她的。
她趴在车窗处,回头看了闻人蔺一眼,眼巴巴的样子颇有些可怜。
“殿下的话,你们没听见?”闻人蔺总算发了话。
马车立即启动起来,又快又平稳。他轻飘飘无甚情感的一句,却比赵嫣焦急的命令来得更有效。
入了角门,果真只有流萤捧着栉巾衣物等候在那。
赵嫣来不及与闻人蔺道别便跳下了马车,一边穿过廊庑一边随手摘下帷帽和钗饰,又接过流萤沉默递来的栉巾擦净脸上的红妆,散下鬟发以手随意抓了两把,以玉簪束于头顶。
从观云殿后门进,她刚脱下披帛便听何女史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必惊醒太子殿下了,还是让太医把个平安脉,确定殿下安然无恙,我才好回宫复命。”
衣裳换齐整已是来不及了,赵嫣在流萤的帮衬下匆匆缠好束胸,披上亵服,连裙子也顾不上全然脱下就钻入里间寝房中,从遮掩严实的帷幔中露出一颗脑袋。
几乎同一时刻,女官与太医一前一后进殿。
“何女史,张太医。”
赵嫣朝女官和张煦点点头,借着帷幔的遮掩,不动声色地踢去堆积在脚踝处的裙裾。
“殿下醒了?”
何女史讶然行礼,见小太子面色红润,发髻与衣衫皆微微松散,的确像补眠刚醒的模样,暗自放了心。
“刚醒。”
赵嫣佯装责备流萤,“何女史是母后的最信任之人,她来了怎的不叫醒孤?”
何女史忙道:“从皇城至此需颠簸半日,殿下确然辛苦,奴婢万不敢惊扰。只是娘娘与圣上牵挂殿下,叮嘱奴婢一定要看着太医请脉后再回宫复命。”
赵嫣表示理解,乖乖从帷幔中伸出一只手来,看向张煦道:“有劳张太医。”
张煦行礼向前,忽而一顿。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而后一惊,自己匆忙之下,竟忘了将那鲜花编织的小手串摘下。
好在张煦是自己人,恹恹耷拉着眼皮,取出一方柔软轻薄的丝帕垫在赵嫣腕上,遮住那半蔫的茉莉手串。
切脉毕,他收手道:“殿下每日泡一刻钟温泉,将体内虚毒渐渐逼出即可。因夏日温泉较燥,臣再开一些解暑的方子。”
赵嫣立即缩回手,只见张煦笔走龙蛇,转瞬写好,却是酸梅汤和酥山等甘甜冰饮。
何女史彻底放下心来,行礼辞行,连夜赶着回宫复命。
有惊无险,赵嫣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身上黏腻的衣裳道:“流萤,汤池在何处?”
流萤道:“有龙凤两处,殿下要用哪个?”
赵嫣不太习惯与旁人一起泡澡,想起还有个想手拉手与她共浴的柳姬,立即回答:“男的那边吧。凤池留给你们,都离宫了就不必拘着,你与柳姬也好生放松放松。”
柳姬的确是个难缠的家伙,从前粘着太子殿下,现在粘着小殿下,难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流萤点头:“奴婢下去安排。”
“等等。”
赵嫣回身,从方才带回的花篮中抽出一束粉白月季并一个香包,递了过去。
“在坊间顺手买的,端午安康。”她盈盈浅笑着。
流萤懵了懵,半晌才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花束与香包,将这份祝福小心轻握于掌心,低低道:“谢殿下。”
赵嫣摆摆手,一旦松懈下来便有了困意,揉了揉眼睛道:“是我该谢你。流萤姊姊要多笑笑,时时刻刻板着脸多累啊。”
流萤规规矩矩道了声“是”。
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反应实在太疏离板正了,想要如柳姬那般自来熟一些,却又迈不过名为“主仆”的坎,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好。
她索性-福了一礼,几乎落荒而逃。
皓月当空,流萤看着手中绽放得热烈的花束,任凭山间清凉的夜风拂去脸上的燥热。
“多笑笑,流萤姊姊。”
曾经,也有个温柔脆弱的小少年如此对她说过。
他也曾站在避暑山庄的廊下,数着庭中萤虫告诉她:“不要艳羡柳姬,也不要因为不能与孤并肩作战而倍感自卑。你看,流萤不与星辰明月争辉,渺小如它,也能照亮一寸夜空。”
可是后来,她的月亮陨落了。
世间再无温柔的月光,照拂那颗孤独而又卑微的流萤。
她以为自己会湮没于黑暗中,怀着憾与恨无声死去,直至迎来了另一轮骄傲而坚韧的小太阳……
流萤将香包揣入怀中,端肃的面容渐渐坚定。
她的确没有柳姬那般博弈的才华,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殿下身边。但至少现在,她也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了。
……
龙池温泉就在观云殿后,赵嫣浅浅打了个哈欠,屏退提灯的宫婢道:“你们都退下吧,衣物搁在外间便可。”
内侍领命,将衣物搁在外间榻上,便掩门退出。
赵嫣撩开镂花月门下的垂帘,继续朝里走,只见暖黄的灯火混着潮热的水汽铺面而来。
波光粼粼的龙首温泉边,闻人蔺正执着火引点燃最后一盏花枝落地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