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车中熏香浅淡,冰鉴沁凉,连流萤手中的摇扇都慢了下来。赵嫣便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曲肘抵着腮帮阖上了双目。
睡了没多久,忽闻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夹杂着惊呼传来。
马车急停,赵嫣立即警醒,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莫不是又有谁家不怕死的来行刺?
刚撩开车帘欲问,就见孤星策马从路队后绝尘而来,面色凝重道:“殿下,柳姬姑娘的马车忽然警觉狂奔,坠下山崖去了。”
流萤手中的摇扇一顿,满目震愕。
赵嫣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亦或是听错了,呆坐半晌方问:“谁的马车?”
“柳姬姑娘。”
孤星声音低沉了下去,翻身下马请罪道,“属下等人阻拦不及,没能救下她……”
赵嫣忽的弯身跳下车,匆匆穿过车队,越过或惊慌或沉默的宫侍们,朝队伍末尾的出事点赶去。
流萤大步跟在后头,低声示意孤星:“请孤统领加强戒备,保护殿下。”
这条山路直通玉泉宫,为了保护皇家贵胄的安危,道旁以阑干加固。而现在阑干被撞开了一处缺口,地上数道凌乱的刹痕,沿着车轱辘的刹痕往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
蔡田领人将出事地点围了起来,从现场遗落的木料碎片与车帷来看,的确是赵嫣让给柳白微乘坐的那辆马车。
她胸口一窒,足以想象马车冲下去的那一瞬是如何的惊险绝望。
“派人下去搜!务必把人带上来!”
赵嫣声音发哑,低声喝道,“快!”
然而这么高的峭壁,夏季如此湍急的涧流,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
整整四个时辰,从上午到日落西山,东宫卫和内侍相继下去了三趟,只从下游处打捞出来些许马车的木料碎片,还有一件湿漉漉沾着泥沙的浅碧色大袖夏衫——
是柳白微着女装时,最爱穿的那件。
没有找到尸首,赵嫣反而平静了下来,问道:“柳姬出事时,身边都有谁?”
孤星答道:“卑职赶到时,蔡副将已经在那儿了。”
赵嫣眉色一沉,望向不远处面色如常的蔡田。
冷静下来想想,方才蔡田让自己上肃王府的马车,确实有些许诡谲刻意。她一离开,身后的柳白微就出事了,一切真会这么巧吗?
回想起前日柳白微拽着自己逃离闻人蔺时,身后那道沉甸甸莫测的视线,一个大胆的揣测浮上赵嫣心间。
她对孤星道:“继续沿着水流搜查,一有消息即刻回禀。”
继而撩开车帘,朝驭马护卫在侧的蔡田道:“孤要见你们王爷,烦请蔡副将引路。”
快马加鞭,入夜时分,马车停在了肃王府正门。
这是赵嫣第一次真正踏入闻人蔺的领地,王府整洁静穆,她却无心观赏此间风景。
她手中攥着柳白微那件沾着泥沙的大袖衫,白着小脸走得又快又急,连疾行惯了的蔡田都快跟不上,不得不加快步伐领着她来到三层高的偌大书阁前。
蔡田上前叩了叩门,里头很快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进。”
不待蔡田开门,赵嫣自己快步闯了进去。
顿时,宽敞幽暗书阁铺展眼前。
赵嫣视线所及先是三面高不见顶的书柜,继而是阁中一对引吭高歌的鹤首铜灯,铜灯烛火投下的光晕中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闻人蔺便穿着一袭墨色的大袖常服坐在书案后,眉目半敛,抬笔润墨。
他似是早料到赵嫣要来,眼也不抬道:“殿下晚归了三个时辰。”
赵嫣气都没喘匀,开门见山道:“柳姬呢?”
闻人蔺笔锋不顿,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淡然道:“谁?”
“柳姬,他今日坠崖了,我知那不是意外。”
赵嫣像是抓到一缕微弱的希望,向前一步道:“如若他还活着,请太傅将他交还于我,可好?”
闻人蔺总算停笔,抬眼看她。
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在烛火下映着温和的暖光。
闻人蔺看着赵嫣紧攥的那件脏污衣料,忽而一笑,轻声道:“殿下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本王吗?”
和他温柔语气截然不同的,是眸中的慑人压迫。
“他是阿兄最好的盟友,不是外人。”
赵衍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这么一个柳白微了。赵嫣只是觉得,不能连兄长最后的盟友都护不住。
她咽了咽嗓子,抿唇道:“我身边总共只有这么两个可信之人了,纵其有千错万错,我愿代为认错。请太傅将他还与我。”
“可信之人?”
闻人蔺轻轻重复了一遍,胸口霎时隐痛蔓延,既闷且冷。
他近乎自虐般品味着这丝陌生的闷痛,而后才看着赵嫣带着乞求般希冀的眼睛,起身缓步走到赵嫣面前。
他拭去手上的朱砂墨迹,道:“柳姬死了,殿下身边不会再有柳姬其人。殿下对本王这个答案,可满意?”
赵嫣睁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是在生气吗?”
闻人蔺神色不变,抬手抚了抚她湿红的眼尾,温声道:“殿下来之前,不就已认定是本王杀了他?本王不过是承认了早已安上的罪名而已,而今殿下又生气什么呢。”
他语气这般温和,可说出来话又是如此残忍。
赵嫣眸光闪烁,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一丝细微的,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她茫然站着,呼吸微抖道:“你为何要这样呢,太傅?”
“殿下现在才服软撒娇,晚了。”
闻人蔺视面色冷白若霜,凝望她平静道,“姓柳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怕是尸骨无存。殿下带来了她的衣物,也好。”
他转而吩咐蔡田:“去将柳家兄长带上来,认领遗物。”
他竟是将柳白微的家人也羁押起来了!?
赵嫣脑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来时已颤抖着握住了袖中短刀。
蔡田很快将人带上来了,是个穿着雪色黛襟儒服的少年,他低着头踉跄而来,身形有些熟悉。
闻人蔺胸口越是戾气翻涌,面上便越是轻淡平静:“衣服拿去,给令妹做个衣冠冢。”
少年几度呼吸,终是抬起一张气红的脸来,抛却毕生的君子素养大声道:“你妹的衣冠冢!”
再熟悉不过的张扬嗓音,赵嫣终于确认了少年的身份——
那是柳白微,恢复男装的柳白微。
紧绷的心脏瞬时落回胸腔,赵嫣猛然扭头看着苍白俊美的闻人蔺。
而后慢慢地,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