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李恪行身着燕居服立于檐下,似是预知到了什么,苍沉的面容蒙着一层黯淡的哀光。
“是。”
周及立于老师身后一步,青衫下尤见骨形,答道,“学生走访了与师弟有交集的儒生,得知有些同窗曾抄录过师弟答复临江先生的赋论,寻来一阅,大约能推演出他生前所做之事。昨日学生又拜谒了沈伯父,已证实猜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份文章,恭敬递给李恪行。
李恪行接过那份文章,迎着余光展开,细细阅读起来。
越看,他的面色越凝重,问道:“挽澜,你如何看这份文章?”
周及道:“旁征博引,直切要害,乃百年第一震耳之言,当无愧于老师之教诲。”
“你赞同他的政论?”
“非也。虽不同道,然君子和而不同①,师弟知其不可而为之②,呕血成文,拆骨铺路,学生对他唯有敬意。”
李恪行赞许颔首。
他的这双得意门生,一个明明出身官宦,却养出了一颗干净为民的赤子之心;一个即便不认可同门政论,依然愿以最大的敬意回馈对手。
这才是君子之风,才是他李门下最耀眼的一双无垢明珠啊!
“惜哉,痛哉!惊鸣才十八岁啊!”
李恪行仰天长叹,眼角隐隐泪意,许久方摇首道,“他太年轻,将朝局国事想得过于简单,也怪老夫只教会了他文章道理,却未教他如何明哲保身……大刀阔斧,而刚者易折;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挽澜,你要引以为戒,慎行之。”
“学生谨记。”
李恪行又看了看手中那份誊写的文章,有赞许,亦有惋惜,悲怆之下竟难以站稳身形。周及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李恪行的臂弯。
他道:“请老师珍重身体。”
李恪行摆了摆手,将沈惊鸣的遗作仔细收好,踉跄回到屋中,长叹着坐下。
“今日老夫唤你来,还有一件正事要交代。”
“老师请说,学生躬听。”
“八月十一开设经筵,圣上命老夫主持。你也知晓,本朝经筵一为君臣商讨国策,一为遴选有才之人委以重任,这是个好机会。”
李恪行接过周及亲手沏的茶盏,端肃道,“洛州暴-乱不断,国库疲敝,《开源策》不能再等下去了。经筵上《周礼》一课,便交由你去讲,务必好好讲。”
这些年来,李恪行一直在思索如何堵上国库的大窟窿。
只是他本身为洛阳士族一脉,自然不肯在自己头上动刀,想法比那群少年的更温和,也更保守。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以求缓大玄沉疴之一毛。
周及明白老师的意思。恩师年纪已大,致仕之前总得寻个接班人替他,亦是替洛阳士族于朝堂发言。
“还有一件私事。”
李恪行润了润嗓,正色的面容缓和了些,“你年纪不小了,你父数次托信于老夫,询问朝中有无门当户对、品性贤淑的女子与你登对。老夫觉得,这事还得看你的意思……挽澜,你回京这么久,可有遇见什么心仪的女子?”
周及微怔,脑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脸庞。
李恪行观察着他的沉默与迟疑,慈祥勉励道,“只管说来,老夫替你做主。”
周及垂首,片刻,清冽道:“学生唯愿与文墨为友,并无心仪之人。”
“你……”
这个得意门生什么都好,唯独在人情世故上稍有迟钝,只怕等他自个儿意识到何为“心仪”时,已经晚了。
李恪行看着周及,半晌“哎”地长叹一声。
“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你们一个个的,总该留个后啊。”
……
自赵嫣生辰宴遇险,东宫许久未起波澜。
风雨随着雍王的畏罪自戕戛然而止,岁月静好,平和得仿若一场梦。
赵嫣浑噩且平淡地穿梭于崇文殿和东宫之间,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还留在东宫的意义。她还未想明白,最后这场博弈为何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八月初,赵嫣受诏前去太极殿回禀旁听经筵事宜,却惊闻洛州发生暴-乱,起义的灾民攻占了大小十三个县。
皇帝将百里加急的奏折重重置于案上,虽未有一句怒言,却骇得殿中大臣与内侍齐刷刷下跪。
赵嫣也跟着跪下,听父皇来回踱步,开口道:“太子先退下,经筵照旧例即可。”
“儿臣领命。”
赵嫣叩首起身,退出大殿时听父皇道,“肃王呢?去将肃王给朕请来!”
赵嫣已有好几天没见着闻人蔺了,他并未在鹤归阁,雪奴也交给了内侍照看。
赵嫣出不了宫,也不知他是否回了肃王府。
又是一月之初,赵嫣担心他毒发了没解药,会否有性命之忧……
她胡思乱想,太过入神,全然不察迎面撞上一人。
赵嫣下意识踉跄一步,就见一双大手扶了她一把,低低道:“想什么呢?”
暗色的衣襟,赵嫣嗅到了熟悉的清冷霜雪香。
她诧异抬首,看着闻人蔺似笑非笑的冷白面容,一时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担心。
奇怪,神光真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上次的药丸亦已用完,为何闻人蔺身上还有这股丹药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