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他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微弱地紧了他一下。
苦觉气若游丝地说道:“就是净深你……还未正式入我门墙,为师没能……亲手为你剃度。”
情重如此!
姜望心头沉重,抿了抿唇:“大师,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我不能骗您……我心结未解,长恨未消。无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门。”
苦觉挣扎着,手上用了点力,显得虚弱而执拗,令人心酸:“佛门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先剃度,以后再‘皆空’,也行……”
姜望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时刻,无论苦觉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经贯彻了他一路以来的意志与选择。
他至今对佛门的理念还不足够了解,更不能说是否认同。
越是赤诚的人,越是无法欺骗自己。
“大师。”姜望忍着悲伤道:“承蒙您错爱。姜望可以欺骗自己,但怎么可以欺骗您?姜望心中有牵挂,脚下有道途,走佛门这条路,走不长远。现在答应了,以后又变卦,如何对得起您?”
他用食指轻轻一划,割落一缕长发:“姜望割下这缕头发,代首为誓,与大师相约。此生虽不能剃度,但已视大师为亲人。大师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护悬空寺,让大师香火不绝,金身久享……啊!”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到最后,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因为一只坚硬的拳头,已经轰到他眼眶上,将他干净利落地轰倒在地。
苦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割你个乌龟王八臭脑壳!给佛爷玩割发代首?”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姜望拳脚相加:“佛爷辛辛苦苦帮你干仗,你剃个光头都舍不得!啊?”
“一个人跑来杀人?啊?刺杀副相?跟真人结仇?啊?”
“内府就敢惹真人,外楼岂不是要挑真君?”
“为师都快死了,你还大师,大师,一口一个大师!啊?”
“为师走后,看护悬空寺?啊?悬空寺还需要你看护?”
“呸!为师会走?你走了为师也走不了啊!”
苦觉边打边骂,边骂边打,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暴揍。
对于姜望死活不肯拜师这件事,心中真的是怨念极重。
最后一脚踹在姜望的屁股上,印上一个清晰的草鞋印。
“给为师好好反省一下!”
而后把嘴角伪装的血迹一擦,拍了拍身上的灰,骂骂咧咧地拔地而起,就此消失在天边。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看着天光大亮的云空。
咧开嘴,笑了。
起先无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咧得越来越开,笑得越来越畅快。
最后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夜入新安城,一直到刚才,没有一刻放松。
他太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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