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甚至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慨。
他曾寄望于那样一面光鲜的旗帜,可风中招展的旗帜背后,也有阴影。
这如何不让年轻的他失望?
姜望非常能够理解左光殊此刻的感受。
但他只是说道:“光殊,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是对凰唯真失望,还是对你想象的凰唯真失望?
你觉得凰唯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永远无私奉献,才能够配得上他的伟大吗?他一定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不攫取一点好处,才能够对得起他的名声吗?
他一定要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一定要十全十美,才可以审判奸佞,才可以成为表率吗?
如果你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山海境。
你会发现,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交易。
整个山海境的试炼之旅,我和你一同在经历。
被削掉的三成神魂本源是真实的,但是试炼所能带走的收获,也是真实的。他的确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他的传承,山海境的试炼也的确很有效果。
历数历次山海境试炼,总是收获大于损失。不然不会每一次开启,都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然你也不会邀请我,对么?
凰唯真并不是居心叵测地一定要收割谁,他制定了公平的规则,也不遗余力地维护公平。
你说他‘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并不公允。
我看到的,恰恰是山海境经过了九百多年的演变,仍然在帮楚地培养人才。
能够靠九百多年前的布置,让山海境的参与者和他自己都获得好处,达成多方共赢的结果,我认为这恰恰是凰唯真了不起的地方。”
左光殊一时沉默。
王长吉也道:“的确如此。山海境给予的收获,一定真实不虚。我之所以能够拟成真实的夔牛,也正是借用了山海境的这一条规则。事实上这要耗费极多的世界力量,大大迟缓了山海境演化为真实的进程。”
姜望看着这个容貌明秀的少年,又道:“我不否认是有那种无私的人物存在,但我们不该苛求所有的人都那样。
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士者欲功名,农者欲粮丰,工者欲宝器,商者欲重财……修行者欲登绝巅,欲越那绝巅之上!
恰恰是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所求,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向前发展。
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只要不害无辜,无损于他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凰唯真定下的规则是公平的,那就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事实上哪怕是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凰唯真。仅凭演法阁,他就足够伟大了,不是么?令楚国术法甲天下啊,这是多么伟大贡献。你对他的功绩,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为什么竟会如此苛求他呢?”
左光殊微微垂头,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因为你记住的凰唯真,是你想象中的凰唯真。你崇拜的凰唯真,是那个被塑成神像的凰唯真,不是真实的凰唯真。
现实教会我们的,就是你的想象永远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
永远不准确,永远有落差。
哪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用你想象的那个模子,去套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只会收获失望。”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殊,如果有一天,你也只记得想象中的我,只愿意记得想象里的我。那么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他莫名地想到。
虽然这一路来,自问无愧本心。从未欺凌无辜,从未伤害平民,从来在力所能及的剑距里,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救友人远赴沧海,迷界殊死,身受百创。
为重玄胜尝试杀王夷吾,直面姜梦熊。
为了给林有邪给杨敬给死去的乌列公孙虞一个交代,行走在刀尖之上,舍弃唾手可得的实权高官、天子恩宠……而叩问深渊
断耳残肢方能留名青史。
五府海被洞穿,只因不肯堕魔。
有朝一日世人说起我来。
或许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巧言令色的小人。
因为齐天子若是斩绝无辜,我也未见得每次都敢出声。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无有一错。
哪怕我舍寿白发,才能救得妹妹,四处哀求,求不得一个援兵。心灰意冷,才背井离乡。说不定也有人骂我是个放弃家乡、临阵脱逃的懦夫呢。
谁能知你全貌,谁能不妄置评?
凰唯真尚且如此,光殊尚且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姜望又何能例外?
那么,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是有意义的吗?
人生在世,所行何道,究竟因何而行?
姜望沉默了。
然后他看到……
他看到左光殊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堂堂地瞧着他:“兄长说得对。不是凰唯真不够伟大。是我把心里的那个塑像,雕刻得太完美。我不是对凰唯真失望,只是对我想象中的那个凰唯真失望。我由衷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并且希望以后能够更审慎地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兄长……”
“对你失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这少年扳起手指,一桩桩地数起来:“你说要带我横扫山海境,然后我们一直被横扫。”
“你说要去凋南渊找寻世界真相,然后我们被混沌骗得团团转……”
“所以!”
左光殊一拍手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请不要再给自己加什么担子,不要自己承担太多责任,不要害怕让人失望……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有独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啊!做让你觉得自在的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拜托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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