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以仙念释出所有关于饶秉章的记忆,固然明白,这一定会引起姜梦熊的暴怒。
怒而兴师,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姜梦熊知道,饶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挣扎?他有什么理由,让饶秉章的痛苦,寂然于天地间?
十三年前姜梦熊来妖界,只带回了一杆韶华枪。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饶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怀“三思”。
或许是一个神临境修士孤身辗转近半年,而能从妖族腹地全身而退,这消息太令人动容。
也或许是神霄世界的开放,的确打开了妖族的枷锁,触动了人族的神
经。
在这样的时刻,人妖两族不断加码。天妖真君不断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已经在星穹战斗中撤退的古难山蝉法缘、黑莲寺麂性空。
如紧急入场的景国北天师巫道右、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再加上本就轮值驻守燧明城的牧国真君宇文过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绝巅强者,都不能掩盖这一刻的姜梦熊。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将拳头紧握。
那一对名震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覆军一握,天地皆暗。
整个武南战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那盖世的战神,黑色的兵煞万里翻滚,如龙如虎,如摇兵戈之林,如鼓百万大军。
杀将一握,神鬼悲哭。
数不清的强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这样的拳头,打死过一国之君,打死过柱国上将,打死过天妖,打死过皇主,打死过天魔!
姜梦熊拳下不杀无名者。
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从现世打到诸天。他的拳是天地独有,他的拳是无间地狱。
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愤怒。世上再无饶秉章。
世间无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头。只有拳头!
今日真君来得并不比天妖多。
但姜梦熊最先动手,独自一人,对七尊天妖同时出拳!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谁可当之?
空间大片大片地坍塌,时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则都不被允许存在,方圆数万里的元力一扫而空!姜梦熊不再说话,可他的拳头一声一声,砸天裂地,不断在轰响一个名字。
“虎太岁!虎太岁!”
今日不见血,今生不安枕!你有三思。
为师又何尝不思念你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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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方,狮安玄、麒观应、猿仙廷、鹿西鸣、玄南公、蝉法缘、麂性空。人族方,姜梦熊、秦长生、左嚣、巫道右、吕延度、宇文过。
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在武南战场展开了搏杀。这或许是神霄战争的预演。
到了这个时候,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已为人族高层尽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构筑一条全新防线的事实。这势必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影响人族对诸界的态势。
今日这一场,或可当做对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战,已经不是等闲军队能够插手。闻人沉急忙撤军。
就连苦觉这种刚刚还大展神威的强大真人,也只好赶紧带着自家宝贝徒儿跑路。
姜望尚在左公爷身后歇脚,整个人不复紧绷,松垮得像是个坐车游花街的公子哥,闲看绝巅争斗。
虽是劫后余生、一身血污,却还有条不紊地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控制着如意仙衣,清洁自身。
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说痛,绝望也不说停步,不说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里无数次濒死,坚强得像是一个名为“坚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彷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弃,彷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么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只是因为彼时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纷纷降临。
如师如友的观衍前辈一路护送。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觉怒噼雀梦臣。定海神针一般的大齐军神拳问天妖。待自己如亲孙的淮国公拦在身前。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甚至能够想着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虽则疲惫如潮水涌来。大脑一圈一圈地晕眩,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请求放松,每一颗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气都懒得再沸涌。
倏然间后脖领一紧。
身体下意识地警觉,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又在那熟悉的气息前放松。便就这样被苦觉薅着后脖领,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离。
绝巅之间的大战,就在身后爆发。无边云翳荡,冲天光焰斗九霄。
姜望有心让黄脸老僧调整一下姿势,堂堂大齐武安侯被薅着脖领飞,实在不怎么像样。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进了城,且被扔在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榻上。
炉上点了香,头顶有阵图。暗香隐隐,阵纹泛光。
没头没脑一碗药,咕噜咕噜灌进口中。
“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苦觉老僧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声音里有凝神养心之功。
这一应流程太舒适,姜望的意识也跟着朦胧起来。
但在睡过去之前,他勐然惊起一事,勉强着抬起左手,让苦觉看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铜钟:“前辈
苦觉顿时眼前一亮,一把将这铜钟薅在手里,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你这孩子……人回来就算了,还想着给师父带礼物!这这,叫为师怎么夸你好!”
这东西
“喜欢喜欢,为师非常喜欢!”
姜望勉强道:“此须弥山之物,几代禅师舍命求归,我亦仗之活命有劳您将它送回须弥山,使物归原主,也慰行念禅师在天之灵。”
“什么须弥山之物!跟须弥山有什么关系!”苦觉急得跳起脚来:“这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师父的!你这个蠢——”
他高昂的声音瞬间落了下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姜望,已经闭上眼睛,陷入了极度深沉的睡眠。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边的黄脸老僧叹了口气:“好孩子!”
姜望在沉睡之前,将知闻钟交给苦觉,固然是让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贵的事物。
但也未尝不是记得当初苦觉再三跟他说,要收他这个绝世好徒儿,去须弥山耀武扬威。
他苦觉拿了这口钟,送返须弥山,哪个秃驴敢不对他毕恭毕敬?
此前他只是在悬空寺横着走,此后在须弥山撒泼打滚又何妨?
姜望一直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却是要报他以世上最珍贵的佛缘!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该是琉璃佛子,一片纯心!
“大恩似仇,我这个未来的悬空寺首座,怎好让须弥山的秃驴欠我那么多?“苦觉摇着头,又将这小小铜钟系回姜望的手腕,自顾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
他替姜望捋了捋头发,轻声道:“回头师父给你列个单子,告诉你须弥山都有哪些好东西,你照着单子挑,可别吃亏。”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永德啊永德,以后见我低一头!徒弟收得好,辈分不用愁!”
在床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默地看了姜望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