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猿,仙龙,众生,天人,真我。
诸身齐聚,光影之灿烂,渲染了半壁天穹。
纵然诸天现世,也远不及此!
把界内之云国,映照得如同远古神国。
两尊洞真法相,三尊衍道法身,一夫当国,过线者死!
姜望划出线后没有再说话,那磅礴军阵、十万劲旅,也没有再发出声音。
荀九苍是沉默的。
哪怕那道虹桥如此刺眼。
哪怕那只见闻仙舟,几乎要压在他的脑门!
仿佛他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姜望是什么人。
等到姜望说不谈了!他才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谈。
先前想不明白的,现在也能想明白——
无非是镇河真君对云国里的某些人,甚至是对凌霄秘境这个地方,有最高的珍视。
不能容许一丁点风险,不会让任何人冒犯。
他甚至在这时候也想起来——
姜望就是在这里,逼退了忘我人魔燕春回,逼得燕春回“改道”!
而自那以后,姜望的道身一直在此坐镇。
这地方对他有多重要,他并没有吝啬让这个世界知道!
那颗填满了中央帝国威严、沉湎在天下第一之荣光的脑袋,这时候才能真正有几分站在对方角度上的思考。
那拧得更深的额壑里,才不只剩下“我觉得”。
道国内部现在十分紧张,三脉和帝党绞在一起一致对外,但眼睛都盯着彼此看。人心难定,互相猜疑。谁勾结平等国,谁是一真道,谁为道国计长远,谁的路才是对的。
他不是一真道,可他也不喜欢道国被搞得乱七八糟,什么仙人,什么武道。道门多少要纯洁一些,不能像一真道那么极端,也不该千奇百怪,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
在大罗山的立场上,他维护道门。在八甲统帅的立场上,他维护道国威严。对于一真道的态度,他并不激烈。虽然持反对意见,但并不视之为道敌,只视为道门内部的理念纷争。
他个人的态度并不等同于大罗山,却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道修。
从殷孝恒突然身死,到中央帝国四处出击,风雨已至,雷霆待发。他身居如此高位,虽是紧急出关,却也嗅到了危险,预感到或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而在他个人的立场上——在内,他希望弥平道门内部的裂痕;在外,他希望巩固道国对外的威严!
最好是道国万古长青,最好是道门永世长存。
所以叶凌霄这么多年安坐于彼,混了不少资源,而竟不知敬畏,偷偷加入平等国,对抗霸国体制——一定要得到残酷的教训!
所以他来云国的态度会这样坚决。
但姜望拔出剑来,却比他更加激烈。
他只是希望姜望让一让路……
姜望把路斩断了!
眼前这一道剑虹仿佛生死门,谁都不需要去验证姜望的决心。他说出口的话,就是他斩出来的剑。此剑上开天海,下分长河,压诸天万界,冠绝同代之间。
现在放在荀九苍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率军冲线,尽死于此。或者班师回国,无事发生。
他这时候才忽然觉得……
请三刑宫的法家宗师来监督,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说不定法家圣地的人在讯问上更专业,更能把平等国孽党揪出来,让姜望都无话可说呢?
总好过麾下儿郎就这样不值当地埋葬在这里?
他领大军在此,和姬景禄联手,也未见得能冲得过这条剑虹。
虽说将军为国,死当无憾。但就这样死在姜望手中,是不是也太不值当了一点。叶凌霄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云国上下并没有第二个值得重视的对手,那位凌霄阁少阁主,也不过是神临境。
哪怕他死之后姜望一定会付出代价,此行的意义又何在呢?只是单纯地替道国结个仇,引天师甚或掌教前来,强杀声名如此之重的姜望,招致天下之怨?
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掉头回去。
脸可真的就掉在地上了。
他个人丢脸也就罢了,岂能轻掷中央帝国的颜面?
荀九苍从来没有想过真正与姜望为敌,也没有想过在中央帝国的庞巨压力下,姜望竟然真敢拔剑!
以至于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进退维谷。
他站在那里沉默,希望沉默能够让姜望懂得,这是一个台阶!
可姜望也沉默着!
在姜望的诸身诸相,和荀九苍所统御的十万斩祸大军之间,只有一道长虹,一剑之横。
姜望道身提剑,站在那里,目中几无波澜。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毕竟还有细微的涟漪存在。
此前诸般事,我意中有不平!
这一剑斩出来,我能否得自在!
沉默并没有消解紧张的气氛,反而逐渐让斩祸军的每一名将士,都感受到前方所涌来的恐怖压力,如山如海。
若非是这样精锐的一支铁军,能不能稳住阵型都是问题。
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年代里,没有比姜望更闪耀的名字。姜望不许万界登绝巅时,亦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人族旗帜,曾飘扬在他们心中!
如今就要死在这样的剑锋下么?
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忽有琴音一响。
一声竟如天籁也!使人听而不能忘。
“我来晚了吗?”
这个问题,便被这一弦琴音送来。
但有炽光闪烁,好似天窗推开。
天空的云海,金霞,灿光,倏然都落在一张画卷里。
这张空白画轴将天穹的景色卷起来,而又再展开。
儒衫长靴,作男子打扮的白歌笑,便立于画幅上。飘飘画卷,落在对峙的两方之间。
她平常很爱笑,但今日没有笑容。
大概是临时得到消息,来得太匆促。冠也没有戴好,手上还有数点绘画的颜料。
但落于此间,谁也不能忽视她的严肃表情。
未见负琴,不知何处传弦音。
肃杀的气氛略得消解,也不待谁来回答她,她便径而抬手,遥对凌霄秘地,只对姬景禄道:“叶青雨我要带走。她不食烟火,纤尘不染,我白歌笑以人格担保。她跟你们要查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
青崖书院之院长,当世琴仙,一代画宗!
她以人格作保,已是最具分量的承担。
在说话的同时,便以指为画笔,以天地为画轴,轻描淡写地画了一拱。
线条一弯即是门。
时空在此洞开。
她探手一拉,已经将叶青雨从门中扯出来。
就好像把画中仙子,拉到了人间。
那双清溪照月般的眼眸,似是遮蔽于一片秋叶。
她缄藏着情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父亲不在,她身后就是凌霄阁。
作为凌霄阁少阁主,她理当站在这里。
而作为叶青雨个人……姜望就在身边。
如今已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并肩。
凌霄秘地中,一众凌霄阁弟子,个个面色惨然。
谢瑞轩、莫良、大小王……虽保持着掐诀的姿态,但一身道法,着实不知该往哪里用。敌人太强,也太多了。
叶凌霄压根就没有把凌霄阁往多么强大的方向发展,也没有特意招收多么有天赋的人,对门内弟子多是散养,自己则动辄在外“采风”。他从来都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对手,他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踏云兽阿丑显出巨形,拦在众人之前……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凭他的力量,最大的努力就是作为凌霄阁护山圣兽第一个战死。
眼见得叶青雨被白歌笑拽走,姜安安其实也很想飞到兄长身后。
但她只是抿着唇。
保持着随时能够爆发的姿态,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飘扬的斩祸军旗,一手按剑,于云台上半蹲下来,按住了低吼呲牙显现凶意的蠢灰。
“不要吵。事情很大。”她说。
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兄长背着她远离故乡,跋涉千里,一路有豺狼虎豹,也不少山匪截道。她只能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不要让兄长分心。
而今天,她至少手中有剑,她也懂得一些道法。
将帅杀不过,或能搏杀几个校尉,扫荡些许小卒。
军阵冲不破,好歹身法练得比较快。
对了,她还有一条会喷火的狗。
不会比从前更糟了……
看到白歌笑出现的瞬间,荀九苍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青崖书院院长愿意出面作保,于他于姜望,都有了一个缓冲的余地。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张口让白歌笑直接带人走,否则之前的“景国办事,诸方退避”,岂不成了见人下菜碟?
好在白歌笑问的是姬景禄……
荀九苍直身不言语,等待姬景禄的回答。
然而大景玳山王也不说话!立身在彼,双手叠于身前,一副静听军令的样子,如木雕泥塑。
不说话也行,白歌笑悄悄把人带走吧,他就当没看见了!
但白歌笑……也没有那么嚣张。
她毕竟是青崖书院之主,不是姜望这般自在自由,书院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需要她担着,却是不能太驳了景国的面子。
甚至于只开口说保一个叶青雨,没底气在景国大军之前,保住整个凌霄阁。
她看了眼不言不语的姬景禄,仿佛明白了这里是谁做主,又对荀九苍强调:“叶青雨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一定要带回去。”
你倒是带啊!废话什么!
荀九苍牙都要咬碎了,齿根磨了又磨,勉强矜持着。
白歌笑倒也早就领教过大国傲慢,见荀九苍不说话,心中虽有不满,却不表现出来,只继续加码:“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云上商路的诸国已经聚集到一起,说什么要去天京城了解情况,看看云国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被景国锁境,通讯中断……”
她看着荀九苍:“荀帅若就此没有一个合理解释,恐招致天下不安。”
所谓“云上商路”,即是云国这么多年来,贯通南北,勾连东西,一条条趟出来的成熟商路。早就形成了完整的商业循环。
商路上经历的各个国家,每年都要在这条商路上获取大量的利润!
参与这条商路建设的,大多都是一些资源贫瘠的小国家,诸如沃国、季国、曲国、容国、乔国、宣国之类,最强的无非是宋国和雍国,但互通有无,与时俱进,也算是在钢铁丛林般的开脉丹体系下,一点难得的喘息空间。
景国当然知晓这些,但并不很在意,因为开脉丹才是核心资源。除此之外的财富,都称得上是无根浮萍。
说白了,一群待宰的年猪。
今日斩祸军这么快就兵围云国,除了打击平等国,彰显中央威严,又何尝不是顺手来拿收成呢?
凌霄阁主加入平等国,等于是把云国这块肥肉送到嘴边,景国没有不吃干抹净的道理,只是被姜望过于激烈地阻止了。
但此刻,这些个土鸡瓦狗,什么“云上商路”,竟也敢过问云国之事吗?
个个都把自己当姜望了?
蕞尔小邦!
但这些弱小国家加在一起的声音,尤其是通过白歌笑来传达……荀九苍也不能真个当做没听见。
中央帝国受朝万国,受万邦景仰,并不全是依靠刀剑,从来威福并用。若招致天下离心,道门影响力急剧衰退,今天就算把他换成南天师,把姜望压在这里打,也没有任何意义。
荀九苍张了张嘴,就要把叶凌霄是平等国护道人的证据拿出来,让白歌笑看看什么叫“师出有名”!
姬景禄就在这时候,咳了一声。
“咳!”他再次走到前面来,行走在姜望所带来的恐怖压力中:“景国河官为平等国所刺,荀帅护国有责,率兵巡河——不意在云国这里,与姜君闹出了误会!”
荀九苍真是越来越越烦这个晋王孙。
该说话的时候在那里装哑巴,该继续装哑巴的时候,又开口说话。
现在说兵巡,说巡河,早干嘛去了!你先前弄个演练的破台阶,谁好意思下?
他眉头一抖:“玳山王——”
“撤军吧,荀帅!”姬景禄这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荀九苍提着大枪的手一抖,当即就要翻脸。
“这是文相的意思!”姬景禄道!
荀九苍愣了一愣。
景国并没有姓文的丞相,丞相也没有文武之分,通常说“文相”,说的是闾丘文月!
但闾丘文月已经失职下野,你玳山王又如何一口一个文相?
除非……
他不由得看向那个沉默站在白歌笑身后的、名叫叶青雨的女子,其人骤逢惊变而不见惊,点点金光绕云气,飘渺不似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