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没有实际派兵,但朝廷能遣使询问,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这么多年了,朝廷对嘉峪关以外,不闻不问。
重开西域,是必然,并没有太多人反对,因为要守住河套,守住绥远。
大司徒王国光拿着一本奏疏面色极为复杂,甚至有些一言难尽的说道:“绥远总督奏闻,这半年,除了修路,就做了一件事,拆坝。”
绥远地方的荒漠化,既是因为天气干旱引起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建坝拦水,在河套,在黄土高坡那些个世袭的鄂拓克们(世袭虏酋的称呼),最喜欢建坝拦水,但凡是一条清河,都有坝,拦水是为了给自己的草场浇水,丝毫不管下游的死活。
就是典型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谁掌控了水源,谁就掌控了财富,而且这些个鄂拓克们,从来不放水,这让下游的草场不断的退化,田亩也无法耕种,而强制拆坝放水,就成了绥远总督潘季驯的第一件事。
导致草场退化的原因,还有过度放牧,本来就没多少水,过度放牧,更是让草场更快的退化到了无法放牧的地步,荒漠化就是这样在天灾人祸之下,越来越严重。
潘季驯手下可不是工兵团营,而是大明的军屯卫所,都是军兵,所以和当地的鄂拓克争水,自然无往不利,潘季驯对河套的治理也不是直接屯耕,除了富水的地方,其他地方不种米麦,只种牧草,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去巩固水土,才能图谋种地之事。
这不是说河套无耕种田亩,目前厘清可种植米麦的田土,大约只有七万余顷,足够军兵使用,剩余全部种上牧草之后,用羊皮羊毛矿产交换大明腹地的粮食,铁锅等物,也是能够维持生活的,生活可以安稳下来,而不是随水而栖。
随水而栖,可不是什么浪漫而美好的事儿,是居无定所,是生活没有任何的安定可言,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一辆辆车带着一个个的包毡,追逐水草栖息,这是贫困。
这是生产造成的,不稳定的生产场地、不稳定的生产资料,根本无法获得稳定的产出,没有稳定的产出,就没有任何稳定生活可言。
廷议总是这样枯燥无聊,一件事可能商量到最后,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或者干脆只能搁置,不去处置,能够解决的问题,也是困难重重,而且解决一个问题,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新问题。
一如大明进行了清丈,厘清地籍之后,地方衙门的有了官田,可是这些官田却被侵占,这都是实践之中的循环向前。
光德书坊大笔正林辅成,生活充满了困扰,大家都看不惯他,觉得大明很好的人,反感林辅成写的游记,觉得大明不好的人,反感林辅成对大明朝廷政令的马首是瞻。
林辅成夹在中间,全都在骂他,但是他的逍遥逸闻,的确是京师炙手可热的杂报,无论印多少,都是销售一空。
林辅成手里有一封请帖,请他去聚谈,他不想去,但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是王谦送来的请帖,林辅成就只能前往。
林大师,又又又一次迟到了,这次不怪他,是因为堵车了。
大明京师越来越繁华,道路虽然宽敞,但行走起来没什么秩序,堵车堵的林大师颇为恼火。
“诸位海涵,晚到一步。”林辅成入门就告罪,答应要来,就按时赴约才是,又不是为了故意三请而出上价值的戏码。
所有人都起身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番,毕竟现在是林大师了,每一篇文章都能引起京堂街头巷尾的议论。
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家有条狗,每次开饭的时候,我还没上桌,它就急匆匆的蹲在桌子底下,摇尾乞怜。”
王谦也堵在了路上,还没到,这个人阴阳怪气的意思是,王谦这个主子还没到,林辅成这条狗吃饭都不积极,一条狗只配吃残羹剩饭。
“这不巧了吗?我家也有几条狗,连剩饭都没得吃,还天天挨揍,逮着机会吃顿好的,跑的比谁都快。”林辅成嗤笑了一声,直接骂了回去。
他林辅成晚到了,做东的主家还没到,这几条狗,比他跑的还要快!都是同行,谁不是吃这碗饭的?骂他林辅成,就等于骂自己也是条狗。
“你!”这人知道林辅成嘴皮子利索,擅长打嘴仗,结果一句话噎的他说不出来,如果反驳,就承认自己是条狗了。
林辅成和人夹枪带棒的拼了几句,大胜特胜志得意满,他就是个耍嘴皮的,但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垃圾,没有一个是对手。
王谦摆了宴,人却迟迟未到,一直过了饭点之后,王谦才姗姗来迟。
“坐坐坐,都坐。”王谦丝毫没有告罪的意思,示意大家坐下,不用起来迎接了,他笑着说道:“今天请诸位笔正来,是待会儿咱们一起去看个稀罕东西,看完了之后,诸位在杂报上美言两句。”
“王公子,是什么稀罕之物?这说不清楚,这顿饭可不好下咽啊。”刚才阴阳怪气林辅成的笔正,对王谦如此晚到,还没有一点礼貌,实在是来气,怼了一句。
“吃就吃,不吃就滚!”王谦面色一变。
他能亲自来,那是为了林辅成,林辅成被颠来倒去的骂,王谦多少有点看不过去,相比较那些贱儒的喋喋不休,林辅成的那些文章,可太有用了,至少不是清谈,王谦邀请这帮人一起坐下吃吃饭,是为了给林辅成站台,告诉所有人,林辅成他罩着,说话都客气点。
还敢跟他王大公子上嘴脸?
这儒生愤然站了起来:“你!你有辱斯文!”
王谦丝毫不惯着他,厉声说道:“我什么我,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吃不吃?不吃立刻滚。”
“吃。”儒生面色数变,最终坐了下来。
不吃也得吃,今天这顿饭,他不吃就是开罪王公子,京师这地界也不用混了,王谦不对付他,大把大把的人为了讨好王谦、王崇古,也会让他生不如死,这顿饭就必须要吃,唯有王谦交待的事情办好了,才能过关。
要不然明天他的书坊就要关门歇业。
“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儿,一天到晚鼓吹什么绝对自由,我都不敢鼓吹!”王谦指了指自己,看着这些个笔正一脸嫌弃的说道。
王谦当然不鼓吹绝对自由,他一鼓吹,皇帝陛下抄家的缇骑就到他家门口了。
“林大师的逍遥逸闻下一篇写的怎么样了?”王谦翻脸比翻书还快,脸上充满了笑意,林辅成不是贱儒,贱儒是不会亲自去地方实地调研,考察民间疾苦的,虽然保定地方和朝廷拿他当工具人,但那也要有那个资格才是。
林辅成一篇雄文,搞得京堂鸡飞狗跳,都察院的御史要去边方历练,日后一甲二甲想做京官也要挂职历练,搞官田侵占的各级官员和乡贤缙绅们都要倒霉。
点了官田侵占、官田流失这个炸药桶的导火索,正是林辅成本人。
林辅成连连摆手说道:“不敢写了,再写怕是朝廷的缇骑就要登门了。”
“不会,黄公子那边都打了招呼,林大师尽管写就是了。”王谦极为确信的说道:“该写写,黄公子说了,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只要行之者一,信实而已,说的是真的,不是胡编乱造,说什么都行。”
“黄公子手眼通天也。”林辅成愣了一下,颇有感触的说道。
王谦就够厉害了,大明次辅的儿子,上一篇事关范应期的文章,王谦还好好斟酌了一番,回家商量后才给林辅成答复,黄公子直接托人说,只要是真的,就可以随便写。
朱翊钧其实一直在对林辅成表现自己的无所不能,希望林辅成能猜的出来自己的身份,看穿他的马甲。
那格物院五经博士的正式牙牌,那可是正五品的官身,是大将军府的一个投靠公子哥能搞定的东西?
正统十三年,大明就禁绝革罢了大臣保举之法,大明官身不能通过保举获得了,只有科举,恩荫官,皆不视事,所以保举是无法获得官身的,没考到功名,没有恩荫,想获得官身,只能皇帝特赐了。
林辅成始终没往那方面想,因为他从没有接触过,所以对这些事儿不了解,全以为是大将军府权势滔天。
“下一篇准备写什么?”王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真的能写吗?”林辅成低声问道。
“能!”
林辅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官逼民反。”
“收!”王谦大惊失色,意识到失态后,立刻低声说道:“那什么,你这个,慢慢来,不急,即便是写出来,也先给我看看,我给黄公子看看,问问再印,不急。”
催稿的王谦立刻选择了停止催稿,甚至建议林大师写点歌功颂德东西好了,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个话题,不能碰,那是信实而已,也不能碰!
一顿饭吃的王谦心里没着没落的,他领着笔正们去了永定毛呢厂,站在蒸汽机面前,对着所有人说道:“诸位,十六匹铁马的实物,就在伱们面前。诸位,详细了解后,把这个十六匹的好处说明白,讲清楚。”
“林大师,还是看看十六匹马力的铁马吧,你那个课题,还是不要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