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一体拿问坐罪,以谋逆论
朱允炆和朱翊钧一样不知兵,大明皇帝曾经询问过戚继光,靖难之战,燕王为何能赢,戚继光被追问了许多次后,告诉了陛下,燕王的确很能打,但主要是朱允炆配合的也好,最终造成了这个结果,事实上藩王造反根本不可能成功。
其实作为大一统帝国的皇帝,朱允炆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输的,即便是燕王已经渡江,兵临城下,也没有什麽用,因为勤王军正在向京师赶来,凭藉着朱元璋心血,南京的城墙,朱允炆就是头猪,也输不了。
朱允炆不知兵是其战败的最大原因。
六月初九,在方孝孺的建议下,朱允炆开始了坚壁清野,认为只要把京师周围全部搬空,没有了补给的燕军,自然而然就退了。
这个想法看起来没什麽问题,就是朱翊钧也觉得没什麽问题,似乎遇到围城之战,都是如此做,朱棣南下军兵满打满算也就八万人,啃城墙这种事儿,八万人远远不够,而朱允炆手中的守城兵力还有二十万。
若是朱棣丶朱高煦真的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就不会同意庆阳公主出城和谈了。
戚继光告诉陛下,事情不是这样的,越是遇到连败,人心惶惶的时候,越不能坚壁清野,因为人心思动,士气不稳定,一旦开始坚壁清野,已经陷入困兽之斗的军兵,越是惶恐不安,在执行坚壁清野的时候,就会动些心思,将这些财物,全部占为己有。
而屠城丶屠杀,往往都是从纵兵劫掠的开始的。
军兵们开始在军令之下抢劫,就会陷入一个必然攀比怪圈,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拿刀威胁,慢慢的就是用刀架着脖子逼迫百姓交出财物,手段只会越来越剧烈,绝无可能会收敛,因为你不狠,更狠的人抢的一定比你多。
从拿刀威胁,到烧杀抢掠,只需要十天,哪怕是再精锐的军兵,也会变成抢红眼的暴徒,他们会烧光丶杀光一切,甚至是自相残杀,因为抢了几日的暴徒是城里极为富有的人。
无序的杀戮会将组织度破坏的一乾二净,军兵将不会听从任何的军令,完全靠着贪欲的本能行事。
方孝孺这些儒生是不知兵的,在他们看来,只需要坚壁清野,就可以退敌,但是守城的军将们是一清二楚的,在暴力失控的时候,这些军将们也会危险,连唐中晚期的节度使都会被杀。
而且最重要的是,士气彻底没了,都去抢劫了,谁还有心思守城?燕军是很能打的,从北到南,多少场大战证明了燕军的强悍,士气彻底崩了,还守个屁的城!
朱元璋也绝对没想到,自己精心打造的应天京师防务,在自己死后仅仅四年,就被破了。
这些个儒生整天喊什麽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你别光说,你倒是做啊!
在这种情况下,军将们只能选择开城迎接燕王,这便成了唯一的解决方案,投降燕王可能还会活下去,任由城中军兵劫掠下去,不用几天功夫,就能抢到大功坊,也就是武勋集中的地方,要麽就是没人防守的南京,被燕军攻破。
可能朱允炆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的时候,仍然想不明白,前几日还对燕王喊打喊杀的军将们,为何会临阵倒戈,直接开金川门打开,迎接打了四年的燕王入城。
相反的例子就是于谦于少保在北京保卫战的时候,出城迎敌。
大家都是京师保卫战,都是北方来敌。
明堡宗做了瓦剌留学生后,也先在十月份扑倒了京师城下,而于谦的应对方案,不是城墙,而是在城外民舍组织反击,没有纵容溃兵丶士气不振的军兵坚壁清野,而是能把攻城的树木全部砍伐,再加上城外民舍作战,釜底抽薪丶背水一战。
在皇帝被俘的情况下,大明打赢了北京保卫战,甚至还把皇帝给要回来了。
在正统十四年之前,历史上只有两次皇帝被俘的大战,一次是西晋的晋怀帝和晋愍帝,一次是北宋的宋徽宗和宋钦宗,无论哪一个都没有打赢对方守住京师,无论哪一个最后的结果都是半壁江山,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将贼酋的脑袋砍下来变成赏钱,但也先的脑袋,最终被阿剌知院给砍了,送到了大明换成了赏钱。
戚继光跟皇帝说,哪怕是建文四年六月初九的时候,朱允炆也不会丢了朱元璋留给他的江山,直到他听从贱儒建议,开始在连战连败丶人心思动丶士气低迷的时候,下旨坚壁清野,才会输的那麽彻底。
建文四年六月乙卯,燕兵自瓜州渡江,庚申至龙潭,帝令清野,民多自焚其屋舍。
也先都把大明皇帝给俘虏了,攥在手里想干什麽干什麽,甚至让瓦剌留学生弹曲,效仿当年颉利可汗跳舞的典故羞辱,但最终也先还是把皇帝还给了大明。
朱祁镇蠢,可大明他强啊。
真的把瓦剌留学生给杀了,谁知道发疯的大明会干出什麽。
海瑞第一次到下蜀镇,是做应天巡抚,那时候他只觉得这里是个普通的驿站,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不熟悉,但陛下廷议询问戚继光的时候,海瑞才彻底理解了下蜀镇发生过的事儿,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而今天,海瑞再到下蜀镇的时候,也是颇为感慨,李乐询问做事没有底气,海瑞告诉他,问一问自己,是否对得起百姓,只要对得起你就有底气,没有底气,陛下也会给你最强而有力的支持。
这就是万历朝堂。
「海总宪,为何不对王次辅动手呢?王次辅全身上下全都是缺点,抓着一点,要斗他不是难事。」李乐有些不解,海瑞为何不对王崇古下手,说海瑞畏惧威权,道爷会从棺材里跳出来第一个不同意,他海瑞畏惧威权?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主儿!
「因为王次辅,他能干啊,他贤。」海瑞思考了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笑着说道:「就他办的那些差事,给别人干不了,没了王屠夫,陛下不想吃带毛猪,恐怕得自己来。」
除了军事天赋略有些欠缺之外,海瑞对陛下非常满意,满分十分可以给十二分,满意到不能再满意,多出来的两分是同情分,把皇帝干成了磨坊里的驴,除了太祖高皇帝,没别人了。
军事天赋这种稀缺的东西,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不必过分纠结。
「告诉你个别人不知道的事儿,王次辅其实不懂土建。」海瑞分享了一个朝堂明公们才知道的小秘密。
「啊?」李乐目瞪口呆,说别人不懂也就罢了,王崇古居然不懂?
王次辅看不懂土建图纸?长城鼎建丶毛呢官场丶皇宫中轴线丶佛塔丶十王城丶五龙驰道丶皇家理工学院丶正衙钟鼓楼等等,王崇古干了这麽多年的土建,他不懂土建,怎麽能做到的?
工党党魁居然不懂图纸,这真的是天下奇闻。
「是啊,他看不懂的,但他听五经博士丶大工匠的话,五经博士们丶大工匠们说不能怎麽做,王次辅就会照办,以前时候,国帑空虚,内帑跑耗子,皇宫鼎建,陛下巡视,要求王次辅用建筑垃圾回填,反正埋在地下,节省点土石木方的成本,但王次辅就是不肯。」海瑞颇为感慨的说道:「就是不懂,才能干好。」
「所以,把王次辅给斗倒了,谁来干这些事儿?」
「我也活到这般岁数了,也想开了,我自己清廉,但不能要求别人和我一样的清廉,能干就行了,贪,就贪点吧,能把事儿做成就行。」
到现在皇帝都可惜刘汉儒和范应期,刘汉儒能把三都澳私市经营的那麽好,显然是个循吏,可惜走了歪路,范应期则是因为牙痛沾了阿片,本来一个很能干的循吏,就这样一辈子只能窝在解刳院里。
海瑞深吸了口气说道:「天下没有那麽多的千里马,等待着伯乐,找个能用的人,就已经是千难万难了。」
海瑞已经变了,他坐视朝中有个大贪官被委以重任,但没有弹劾,贪一点,无所谓了,就当是润滑了,人情社会都是如此,海瑞不觉得哪种制度可以避免贪腐这种问题,之所以老上司来求情都不肯放过陈吾尹,其实这里面有一个根本逻辑,那就是南衙官僚的普遍默契,造成了南衙的事实性失控。
大明存在密疏制度,这是王崇古专门给皇帝的一个手段,用来行使皇权用的,这制度,就是一部分官员可以直达天听,真假不用去辩,听说都行的把各种消息告诉陛下。
但是南衙官僚普遍默契,构建了一道信息茧房,所有人都一致对皇帝丶对皇帝的耳目之臣撒谎。
皇帝被欺骗这是封建帝制的常态,下情上达自古就是天大的难事,但南衙搞成这样万众一心,这南衙还是大明的南衙吗?
这就是海瑞必须死抓着不放的根本原因,他一定要借着这件事,推动南衙的拆分,南衙和北衙的这种离心离德的局面,不能这麽继续下去了。
一个大明,两个朝廷,成何体统?
这是海瑞的未竟之事,当年他第一次来应天府就感觉到了这种离心力,随着万历维新的不断深入,这种离心力还在增强。
海瑞就待在下蜀镇哪里都没去,就开始专办陈吾尹的案子,他倒是要看看,这些个贱儒们,怎麽把他这把神剑给折了,要是他自己来,估计现在已经死了,可惜,他身边的缇骑们,个个都是墩台远侯丶海防巡检出身,搞情报一把好手,什麽风吹草动都无法瞒住他们的眼睛。
人人配了铁浑甲的缇骑,将海瑞保护的滴水不漏,别说刺客丶杀手,连只蚊子都不见得能飞的进去。
在应天巡抚李乐的配合下,海瑞查案的速度极快,只用了六天的时间,海瑞就查清楚了陈吾尹的犯罪事实,借着煤矿收归官有贪腐巨万反倒是小事,大事是附籍。
就是大明军户丶匠户,要想让自己的孩子上个学堂,因为卫所的儒学堂早在正统年间,就已经革除,所以军户匠户的孩子,上学都得附籍,以徐州为例,就是必须在徐州各县置办产业,才能附籍。
这本身就是一种惯例,置办产业可以附籍,也是卫所儒学堂裁革后的普遍现象。
但陈吾尹居然不准军户附籍,而且这种做法由来已久,自弘治年间就成为了南衙的一种普遍默契,军户们只能逃所,去往湖广丶河南等地,到这些地方置产附籍,孩子才能读书。
张居正丶沈鲤这种要是出生在南衙,连个学都没得上,得亏他们一个出生在湖广,一个出生在河南,要不然这入学的第一大关就卡住了。
沈鲤也是军户,祖上沈道兴,是张士诚帐下的兵,在潘原明手下当差,这个潘原明是张士诚的老乡,一起贩私盐的贩子,后来投了朱元璋,投降的原因,也记录的很清楚,就是为了民不受锋镝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