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娘子看起来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原本还以为她是甚么白龙鱼服的贵家女,而今听其言语浮浪,竟当着一个将死的老僧的面儿,在荒郊野庙里与自己调情……
那她应当是哪家勾栏瓦舍里出来的花魁名妓了。
也或许本是贵家妇人,只是寂寞久旷,正好遇着自己,便想寻自己出出火儿,自己倒也不介意……
不知为何,张方此时心中邪念四起。
邪念频生之下,他的言辞便也越发不正经起来,面上的笑容都有些淫邪:“小娘子看我身量可够长大?”
这时候,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回身看了坐在墙角的僧侣一眼,形容枯槁的老僧低下头去,宣诵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过,张方便觉得自己心头邪念霎时消散了许多,只是仍然有些口干舌燥,只是他看到那面纱女子一双孤冷清寂的眼眸时,心头那点子燥意也消散了大半。
那婀娜多姿的女子返身站在了庙殿另一个角落里。
坐在张方对向角落中的枯瘦僧侣,垂着眼帘,忽然道:“他来了。”
听到他的话,张方不明所以,于是朝对侧墙角站着的女子看去,顿时看到那女子一低头摘下了蒙在面孔上的轻纱。
轻纱落下,一张令美丽月光都黯然失色的面容就显露于张方眼前。
此下不论是甚么佛号,都难以压住张方心头的垂涎了。
——我还不够高大吗?
她还在等甚么武士?
再想到即将来到这庙里的人,或许就是这美丽女子等候的那个‘高大武士’,张方顿时更加嫉妒,他有心想问问对方,但看着对方眼中如清溪般的亮光,又实在自惭形秽,难以把自己心里的那些龌龊问题问出口。
于是张方也转头看向庙门口。
庙门前的一地月光里,陡然出现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那巨大的影子几乎将庙门前的月光占满。
看着那道雄伟高大的影子,张方眼角突突地跳了几下,往角落里缩了缩。他听到一阵甲叶碰撞的声音,伴随着那阵甲叶碰撞声,一道浑身披覆银亮甲片交叠往复而成的‘山文甲’的英拔身影挤入庙门内。
张方看着那高大身影身上的甲胄,他的瞳孔更缩了缩,于是往角落里又使劲挤了挤,恨不能把自己的躯壳挤入墙缝内!
那浑身披覆甲胄的身影捧住肩上的头胄,他双手轻轻晃动,将覆盖着一张狰狞鬼脸铁面具的头胄取了下来。
头胄之下的面孔煞是英俊,这副面容放到长安去,能成为满长安少女的梦中情郎,不知能引得多少勾栏瓦舍的花魁娘子自荐枕席。
站在庙门一侧等候的那位漂亮小娘子,见到头胄下的男人面庞,她一时惊又一时喜,怔怔地看着男人良久,才颤声道:“烛照君……”
苏午转头看着已长开了眉眼,愈发清美的女子,他的面孔上笑意温和:“是我,晴子小姐。”
“烛照君!
我以为将死之际也见不到你了——
阿布……”
那一身吴服的女子踮着脚尖,朝苏午伸出手,她的手掌还未触碰到苏午的面庞,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阵光尘,被风裹挟着,漫过苏午的身形。
苏午鼻翼间嗅到了一阵淡而轻的樱花香气。
他抬眼看向角落里的枯槁僧侣——两道身影在同时于他身后乍然浮现。
身量高大、衣衫下筋肉浮凸的陶调元背着手,环视着这间破庙,其看到角落里被方才女子化光消失一幕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的张方,朝张方忽然吐了吐舌头——他的舌头一下拉伸得有一尺来长,张方看到他的舌头,白眼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洪仁坤站在陶祖身旁,看着陶祖的作为,一脸嫌弃。
在两人身后,怀抱着大公鸡的少女忐忑站立。
苏午端详着墙角的枯槁僧侣,良久以后,向其微微躬身行礼,开口道:“鉴真师傅,而今别来无恙?”
那形容枯槁的僧侣,正是鉴真。
他听得苏午所言,抬起浑浊的双眼,神色冷峻:“已死之尸,无非是尸身变得更腐烂,亦或更干瘪而已。
有什么有恙或无恙?
烛照小友,贫僧等你赴约一直等到了而今——总算把你等来了,贫僧等得太久了,尸身里留驻的完整神韵亦消散了太多……
而今镇压鬼佛,却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莫非鉴真师傅从前便能确保自身镇压鬼佛,可以万无一失吗?”苏午在庙中盘腿坐下,注视着鉴真的身影,“我们自相遇之时,你已经是个死者了,死一年前与死两千年,对于一具死尸而言,又有甚么分别?
‘玉藻前’尚且会不断侵染你的念头,令你的邪念演化出种种厉诡。
‘鬼佛’比之‘玉藻前’更加恐怖,凭借你这‘完整神韵之尸’,兼之‘十灭度刀’,真的能够镇压鬼佛吗?
我今时尚有疑虑……”
鉴真听到苏午的话,却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去,双手合十,整个庙殿里都响起诵经声:“众生无边誓愿度……
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众生无边……”
在这诵经声中,黑天变得更低,庙殿里越发昏暗,那浓稠若实质的黑暗充塞了整个庙宇。
无边黑暗中,似有无数尊身缠锁链的漆黑佛陀。
它们围绕在苏午左右,不停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