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册帝心中难得生出两分怒意,这怒意源于她的信任与施恩被辜负,也源于她所代表着的皇权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甚至是舍弃。
在帝王的注视下,宋显跪身下去请罪:“微臣宋显,奉圣令去往岳州,今无诏擅归,可视为抗旨之举,依法理应重惩——”
言毕,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愈高两分:“然臣斗胆请陛下在降罚之前,可容臣言明此行所闻所见!”
圣册帝看着那个尚不懂得掩藏满身孤注一掷之气的年轻人,缓声道:“宋卿只管说来。”
宋显的声音毫不迟疑:“臣等奉陛下之命,去往岳州救治患疫百姓,然而抵达当日,却见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下令烧杀上万患疫百姓——”
“圣人令我等前往,是为挽救万千生民性命而去,臣不敢忘却圣命,劝阻不得,唯有设法带众百姓自安置处逃离。然而即便如此,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仍率兵行追杀之举,丝毫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中,手段之狠毒,实令人胆寒!”
“臣与上万百姓,险些被射杀于汉水畔……幸而于慌乱中,误入沔州界,得淮南道常节使相救,适才侥幸免于一死!”
“臣所言句句属实,岳州上万百姓皆可为此事作证。臣另查明,韩国公令人射杀数千患疫百姓,亦是实情!”
宋显再次拜下:“韩国公制造瘟疫在先,屠杀患疫百姓在后,如今江南西道内外已然民怨沸腾,臣斗胆请陛下为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严惩罪魁祸首,以肃此不正之风,以平此滔天民愤!”
随着宋显一气浑成的话语声落下,殿内气氛犹如湖面之上掀起波澜,意外之音不绝于耳。
这意外之声真假参半,他们当中不乏知晓真相者,但也有官员并没有机会知晓事情的详细。
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
宋显转头看去,那唤他表字以示亲近的官员,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上峰,御史大夫邬顺清。
也是临行前提醒他“到了岳州,行事要格外留意”的人。
宋显明白,对方此时之言亦在提醒,此类提醒或是出自好意和保护,可是,如此好意,出自当朝御史大夫……却只让他觉得悲凉悲哀。
御史本为肃朝纲,为正官风,为鸣不公之事,而非搪塞真相,只为揣摩圣意,明哲保身!
此值炎炎夏日,然而宋显于恍惚间,却觉比之去年腊月远行东罗时更要冷上百倍不止。
御史大夫看着他,眼中情绪繁杂:“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定罪韩国公制造瘟疫,却是事关重大,是需要证据来服众的。”
宋显动了动苍白的嘴角,他突然真正明白了,何故常节使不赞成他独自归京,因为他即便能活着回到京师,得以站在这大殿之上,顺利行死谏之举,却也无分毫意义……他的死,同样做不得可以“服众的证据”。
宋显欲言间,宣安大长公主在他前面开口,答了那御史大夫的话:“证据,我带来了。”
不多时,一名与宣安大长公主同来的武将,被宣入了殿中。
这名武将右臂残缺,脸色是大伤大病初愈之后的枯黄。
他入得殿内行礼,先自表了身份,他名罗郑,是此次伐卞大军中的一名副将,身上的残疾是前不久在岳州外,随同肖旻斩杀那数万患疫卞军之时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