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武县到盛京很远,陆家人的尸首,只能寻到陆柔下葬的地方。
柯承兴死得不清不白,柯老妇人离世得仓促,柯家后事由柯老妇人曾经一位嬷嬷操持,比陆柔过世时还要潦草,但也正因这份潦草,陆柔没与柯承兴葬在一处。
陆曈便将托人从常武县带回来的泥水灰土,连同好不容易搜罗来陆家人过去遗物,在陆柔坟前立了衣冠冢。
如此一来,家人们便能在一起。
裴云暎则又不同,裴棣死后,裴家一团散沙,他回过裴家一趟,将母亲牌位从祠堂请出来,与外祖舅舅家移至一处,从此后,母亲,他姐弟二人,彻底脱离裴家,与昭宁公府再无瓜葛。
陆曈与裴云暎去了两处坟冢,将婚书烧了,告知泉下家人,彼此承诺。
接着就忙碌起来,等夏天过到一半,西街葛裁缝铺子里开始进纱扇。“夏至之日,百官放假三天”,就在这个夏节里,陆曈的嫁衣送到医馆中来了。
青枫将嫁衣送来时,杜长卿正埋头在铺子里啃“夏至饼”,见青枫来了,东家嘴一张,吃了一半的饼“啪嗒”一声掉桌上,他也没管,只看着来人没好气开口:“又来干啥?”
杜长卿对裴云暎属实没好脸色。
裴云暎心机深沉,长着一副好皮囊给陆曈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将陆曈给骗走了。这话且不提,自打定亲后,越发肆无忌惮,每日皇城下差后都要来仁心医馆找陆曈,顺带带些点心甜水什么的。
西街的人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穿一身公服往医馆门口一站,挺拔英朗,招风揽火的。西街的婶子们如何招架得住?直说比庙口的戴三郎还要惹人些。
气得杜长卿背后破口大骂:“我这是‘仁心医馆’,又不是‘药材潘安’!日日一堆妇人在那看,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
被一脸春色的孙寡妇推一把:“瞎说,这个潘安比那个潘安年轻。”
杜长卿:“……”
这还不算,裴云暎日日不请自来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有一日来医馆下聘礼,几十担聘礼,比腰带还长的礼单,直让西街街邻们都看直了眼。
娘哎,那可是几十担聘礼!
先前杜长卿还在外头与人说起此事:“越有钱的人越吝啬,没见着那大户人家里用根针都要斤斤计较,面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说不准最后草草送点聘礼。”
然而此刻一来,中伤对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再看礼单,喔唷,更是大手笔,田庄铺面宅邸给得很是利落,说实话,若不是自己是个男的,就冲着这份钱财,杜长卿都愿自己嫁了。
总之,当日的聘礼在西街着实惹来一番轰动,后来还传到皇城里,裴云暎的同僚背地里都说他是“败家子”。
同为败家子,杜长卿深以为然,同时又心中暗暗唾骂,就说这人心机深沉,故意在西街晃这么一圈,好收服人心。
陆曈自己没有嫁妆,嫁妆就是杜长卿每月发的月银,就这点月银,还在她动不动买甜浆给医馆众人喝花得差不多。说起来,陆曈手也挺散,实在不懂俭省持家。
青枫把手中沉沉箱子放至里铺桌前,沉声道:“大人令我来给夫人送嫁衣。”
杜长卿眉头一皱:“还没过门呢,乱喊什么。”
青枫置若罔闻。
陆曈和银筝掀起毡帘出来,苗良方就笑:“小陆来得正好,快瞧瞧给你做的嫁衣。”
陆曈的嫁衣是裴云暎准备的。
梁朝婚俗,女子嫁衣多半为女子婚前自己亲手绣好,整个过程或许长达几年。不过陆曈实在很忙,医馆每日坐馆,还要去给医方局整理方子,而她的绣工……裴云暎或许担心她在他背后乱缝乱画的情况出现在大婚当场,是以特意请了最好的绣娘为她赶工缝制。
陆曈走到桌前,在众人目光中打开铜箱,从里头捧出一件沉甸甸的嫁衣来。
是件极美的婚服。
销金大袖的红色长裙,中配同色束腰,又有珠翠团冠与霞帔、销金盖头……还有一双红色翘头履。
裙袍上以刺绣、珍珠点缀,其间金线绣成的花草凤鸟纹精致整齐。隔壁葛裁缝铺子里也有婚服成衣,却不见得如此周到细密。
“好漂亮的刺绣,”银筝赞叹,“这样式我在葛裁缝铺子里都还没见过呢。”
青枫颔首:“嫁衣花样是大人亲手所绘。”
陆曈心中惊讶。
裴云暎善绘丹青,她先前就已知道。但未料到嫁衣图样也是出自他手。他平日还要宫中奉值,有时夜里处置公文,竟还有时日绘出这么一幅花样,陆曈有些汗颜。
阿城捧场:“小裴大人画得真好!就这手艺,纵然日后不在殿前司当差,也能养活自己。”
被苗良方暗暗拧了一把。
嫁衣送到,青枫便回去复命了。到了夜里,医馆大门一关,苗良方和杜长卿都各自归家去,银筝将嫁衣从桐箱里捧出来,叫陆曈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陆曈换上衣裙从屏风后转出来,银筝便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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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穿着缠枝牡丹纹纱罗大袖销金裙,裙袍宽大,灯色下素靥如花。她平日里总是穿素淡衣裙,今日难得穿得艳丽,纵然并未梳妆,长发垂下,也显得和平日里迥然不同。
银筝惊叹着,将陆曈推至铜镜前。
陆曈望着铜镜里的女子,大袖红裙的女子在镜中注视着自己,眉眼间平和柔软,陌生似另一个人。
她有些迟疑,转身问银筝:“好看吗?”
“好看!”银筝笑弯了眼,绕着陆曈转了一圈,点头道:“这尺寸很合适,不需再改了,姑娘成亲之日,再穿戴三金与发冠,盘花髻,一定漂亮得似天仙下凡!”
她说得夸张,陆曈也赧然,任由银筝扶着在榻边坐下。
“姑娘就要去裴府了。”银筝指尖摹过陆曈衣袖的刺绣,语气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快。”
纵然陆曈成亲之后,仍在仁心医馆坐馆,还是日日都能相见,然而银筝心中总有几分不舍。
她与陆曈自当初在落梅峰相遇后,一路扶持到盛京,她看着陆曈从一无所有的筹谋到大仇得报,也见着陆曈渐渐在西街拥有平凡烟火。她为陆曈觅得良人高兴,然而真当陆曈要出嫁时,心情却很是复杂。
大概就像一直看着长大的妹妹将要离家,纵然明白对方聪明果断,旁人难以给她委屈受,也会不由自主地担忧。
“银筝,”陆曈看着她,“我成亲之后,你也搬到裴府来吧。”
银筝愣了愣,下意识摆手:“这怎么能行?”
“我同裴云暎说过,你平日一个人住在医馆,不够安全。反正我仍在西街坐馆,你搬来后,每日也好与我同进同出。”
银筝摇头:“哪有你成亲,我跟着的……”
“你我之间何须分彼此。”陆曈微笑道,“若你将来有了心仪之人,想要搬离,再离开也不迟。”
说到“心仪之人”,银筝目光动了动。
陆曈见状,就问:“你呢?和杜掌柜间,还是打算和从前一样么?”
从苏南回到医馆,陆曈发现,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日子似乎还是照旧,杜长卿仍做那个嘴硬心软的东家,银筝帮着苗良方整理药材,二人相处平常,像是先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偶尔玩笑时,杜长卿有几分不自然。
银筝笑了起来。
这笑不同于先前每次提起此事的苦涩,反倒有几分轻松。
“姑娘,我从前觉得凡事莫要只顾眼前,不思日后。少时在苏南楼中,又看过了贵客豪门,也无非如此。本来对这些事情并无兴趣。”
“不过,如今见了你,心思又有了些变化。”
陆曈:“我?”
银筝点了点头。
“先前我瞧着姑娘与我一样,心里有事,所以对小裴大人诸多推拒,没想到从苏南回来,反倒想明白了。或许姑娘与我,从前都是将此事看得太重,其实人过一辈子,眼光再长远,又能看得到多久呢?”
她叹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顾好眼前方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