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神情复杂,盯着他哭唧唧的样子,半晌儿才把毛笔收了回来,随手就丢开了,咚的一声,砸在了殿里架起的一面鼓上。
牧白吓得抖了一下。
"行了,别嚎了。"鬼王坐回位上,伸手一拂,面前就蓦然出现一本阴阳簿,还有一筒签令,面无表情地道,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小妲己,别怕,冲呀!】
牧白吸了吸鼻子,这才抹抹眼泪,开了口:“我是有事儿来求鬼王。”
"你从前有事儿求本座,唤的可都是相公
呢。"鬼王翻开阴阳簿,看都不看他一眼,冷笑道,“现在倒是跟本座疏远了……这成了亲了,便真是不一样了。”
"你明知本座只是爱你的脸,竟还敢送上门来——本座不知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不知死活!"牧白坦诚道:“我只是想救我夫君。”
"奚华的神魂,确实在本座这里。"鬼王漫不经心地抽出一根签令把玩,终于抬眸冷冷瞥他一眼, "但是,你凭什么认为,本座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帮你?"
实话实说,牧白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难道就是凭自己这张跟鬼王的发妻,有几分神似的脸?
但据刚刚鬼王的表现来看,并没有一见到他,就满脸喜色,或是两眼放光。
可见,鬼王心里清楚地明白,正主就是正主,替身就是替身。
再相像,也只是区区一个替身。永远比不上自己的亡妻。
【小白,你跟他诉诉旧情啊!】
牧白倒也想打个感情牌,主要是,他和鬼王之间压根半点感情都没有啊。
“十六年了,十六年。"鬼王把玩着签令,冷冷睨着牧白, "本座等你履行当年的诺言,整整十六年!"
"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允诺了本座什么?"
别说,还真别说,牧白确实有点记不得了。
鬼王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当即笑意更寒:“看来是忘了。”【对了,你当年许他什么来着?】统子也忘了。
牧白绞尽脑汁,只依稀记得,自己写过一句“夜夜遥相望,日日盼君来”。其余的一概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任由鬼王处置啊?】
牧白觉得不是。
【那就是给鬼王生一百个小鬼咯?】
牧白觉得还不是,但具体是什么,他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当时“投其所好”来着。但先不管这个了。
了。
“我有苦衷的,一切都是情非得已。”牧白道, "不管我当年许了你什么,我现在就来兑现承诺
他说这话心里也挺没底的,真担心自己年少不知轻重那会儿,许诺了什么不可言说的诺言。
/>鬼王嗤笑,卡擦一声,折断了手里的签令,寒声道:“你当年许诺本座,自愿当本座身边的替身,日日夜夜,以身侍君。"
牧白:……?
"……这个签筒,本座不喜欢。”鬼王曲指敲了敲桌面, "你跪在这里,给本座当人形签筒,跪个几十年,上百年,或许,本座就能放过你了。"
牧白听得浓眉紧锁,缓缓撑着地起身,正色道:“堂堂鬼王也就这点本事了?羞辱我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算什么本事?"
“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鬼王摇头, ”斩神锏下,神魔难逃。而你却死而又生。还能以凡人之躯,只身闯入鬼域。"
"天底下的普通人若都似你这般厉害,那本座这个鬼域之主,也别当了。"
牧白道:“那就谈条件罢。”
鬼王神情复杂,审视了牧白片刻之后,才缓缓道:“你答应过本座,要带本座离开鬼域。”牧白愣了愣。
“本座修为通天,却始终逃离不出鬼域,这里就宛如天然的囚笼,将本座囚困在此,无论本座走到哪里,鬼域都如影随形——”鬼王的声音,竟还带了几分难以言状的凄苦,对于他来说,无尽的生命,可能也是一种折磨。
他的发妻早就转世投胎了,已经轮回了数十世。
而他却始终停留在此,永远与心爱之人,再无相逢那日。
更可怕的是,因为轮回太多次,纵然连鬼王也分辨不出,他发妻最初的魂魄了。"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能助本座离开鬼域?"
牧白被问住了,心说,自己当年画的饼还真是又圆又大。他想了想,然后看了眼统子。
【小白,不是……你看我干嘛啊?我可没本事拯救鬼王!】
既然鬼王生前是遭人诬陷,才被凌迟至死,想必骂名遗臭万年。
若是能带着鬼王潜回过去,帮他洗刷罪名,了了这一桩恨事,那么,也算是兑现牧白当年许的诺言了。
【也……也不是不行,但这很冒险,首先,鬼王没有实体,见不得阳光,他随我潜回过去的话,很容易就被时空隧道里的罡风打散。】
牧白心说,鬼王见不得光,可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可以见光啊。他又冲着统子
眨眨眼睛。
然后,就同鬼王道:“我可以带你潜回过去,洗刷你当年身上的罪名。”"你?”鬼王冷笑, ”就凭你?"
“就凭我。”牧白言之凿凿地道, "你当年既然放了小燕和柳澄,就说明你是相信我的,难道不是吗?"
鬼王默然,沉默片刻,又道:“但你若想救奚华,光凭这个可不够。”
牧白想了想,才道:"你想和亡妻再续前缘,还是更想离开鬼域?"
“自然是前者!”鬼王神情一凛, "你有办法寻得吾妻?"
"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反正牧白也是要潜回灭世奚华那个时空的,世界之主也打算把上个时空封锁起来。回头顺道把鬼王的亡妻捞回来,不就行了?反正捞一个也是捞,捞两个也是捞。
【小白,你这么做,会打乱时空秩序的,到时候世界之主问罪起来的话——】统子咬了咬牙。
【算了——反正你是他儿子!】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见到奚华。”牧白深呼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他的神魂快散尽了,我连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鬼王略一思忖,然后才道:“那好,倘若你胆敢欺骗本座,那本座就让你和他,一起魂飞魄散!"
寂无河是一条不会流动的河。
河水漆黑,里面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尸骸,以及亡魂。
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点活气,腐烂的残骸,经过长时间的腐蚀,最终沦为河底的泥沙。残缺破碎的魂魄,还有遮天蔽日一般的煞气,笼罩在了整片寂无河的上空。牧白才站在寂无河的的河面上,就被煞气冲撞得头脑发昏。
统子赶紧用结界套住他,防止他被煞气腐蚀了躯体。
“奚华的神魂是十三年前,只身来到鬼域的。"鬼王缓缓道, "本座不知道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来此时,神魂就虚弱得厉害,他祈求本座,能放你还阳。"
”求?!"牧白愕然。
"求。”鬼王又道, "但当初你死于斩神锏之下,本座以为,你早以神魂俱灭。纵是鬼域,也寻不得
你的半点踪迹。"
“可奚华似乎并不肯信,不顾本座阻挠,就踏进了寂无河里。”鬼王话到此处,眉头还微微蹙起, "他是神之魂,对于寂无河里的妖魔鬼怪来说,可是难得一见的补品。一旦踏入,就如同身处烈焰火海,受万鬼蚕食吞噬。"
牧白紧紧咬牙,咬合肌都在颤抖。
"……他的神魂早就被撕碎殆尽,一片片地分散在了这条死河里。"
"你入眼可见的一切,都可能是他——包括,你耳畔拂过的风,也可能是他。"
牧白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 “铮”的一下就断了,与此同时,耳边似有人伏身而来,轻声呢喃。衣裙也鼓了起来,好像有无数个奚华,穿透了他的裙摆,自背后拥抱住了他。可当他转头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师尊的神魂,重新聚拢起来?"牧白颤声道,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鬼王凝视着他,但笑不语。牧白心里一个咯噔。然后,就听统子从旁瞎出主意了。
【小白,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奚华生前多疑,善妒,若是你在此和鬼王亲热,没准奚华就自己冒出来了呢。】
牧白:……?
“你可以吻本座。”鬼王竟同统子的想法不谋而合,笑容略带几分戏谑和玩味, "本座允许你为了其他男人,别有目的地吻我。"
【小白,哪怕装装样子也行啊,你再磨磨蹭蹭,奚华可能就真的神魂俱灭了!】牧白面色通红,哪怕是装样子,他都不想装!其实,也不一定是要吻其他男人。不一定要吻。
“打我。”牧白突然开口道,"你打我!"
鬼王:"何意?"
"让你打我,你就打我!哪有这么多废话!"牧白低声道, "抬手,快,打我!"
鬼王浓眉紧锁,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缓缓抬起了手,可面对这样的一副面容,又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只是带了点情|欲,想要伸手摸一摸牧白的脸。
可牧白却当场跟他碰瓷,竟一下跌飞出去,还顺着河道翻滚,一连翻滚了数圈。看
起来凄惨又狼狈。
鬼王:?
牧白破口大骂:"你死有余辜!你永远也别想离开鬼域!"
鬼王:!!!
"放肆!"
鬼王勃然大怒,竟下意识抬起了手,掌心处团聚着漆黑的煞气,烈焰一般杀气腾腾。
可根本没触碰到牧白分毫,就听见牧白凄惨嘶吼:“鬼王要杀我了!他要扒我的衣服!还要侮辱我!"
鬼王:?
"胡言乱语!"他刚上前一步,想将人从地上拽起。
忽觉脚下剧颤,鬼王神情一变,就见原本死气沉沉的河道,竟刮起了飓风,掀起的黑水犹如万道巨峰,轰隆隆,哗啦啦地,狠狠撞翻,在半空中盘旋。
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宛如一场大规模的海啸。一瞬间就将整个河底的尸骸卷起,在半空中疯狂乱绞,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
无数亡魂疯狂逃窜。
他们在哀嚎!
在苦苦挣扎!
可却又尽数化作泥沙,或是烟尘,消散在了黑水之中!
“这是——”鬼王话音未落,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下。饶是他身为鬼域之主,在此地只手遮天,竟也被当场推出数丈之外!这怎么可能?!
区区一个奚华,区区一道残魂!
"师尊!鬼王让我给他做妾!他说,我就是个人人可欺,人人可压的炉鼎!他骂我淫|荡,不知廉耻!还说,等他玩腻了,就把我充为鬼妓!"
牧白吼得超大声,他每吼一句,寂无河的动静,就瞬间膨胀数倍,煞气纷飞四起,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偏偏牧白毫发无损,还瘫在地上咆哮。
"他还打我!他打我脸!!"
鬼王厉声斥道:“一派胡言!”
“哇!他凶我!"牧白又吼起来, "他凶我,他好可怕,他还要杀我!他强迫我给他生小鬼,生一百个!"
鬼王:???
"师尊,奚华,慕离!"牧白最后又吼了一声, "夫君,救我!!
!!!"
轰隆——
寂无河彻底炸开了,黑水倒灌,嗡鸣不断。
鬼王神情大变,玄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全身。
却又以更快的速度,被一股神秘的,难以抗拒的,足够摧毁整个鬼域的劲势,瞬间摧毁。嘭的一声,鬼王的帽子,也随即化作了齑粉!他全身无法动弹,僵在原地。脖子上横着一只苍白至极,几乎透明,但又骨节分明,青筋嶙峋的大手。
"他是我的妻!"
鬼王听见手的主人无比阴寒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他是我的妻!
"你敢动他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