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说的,当年在金甲洲,每次战事落幕后,她最喜欢与我说这些神怪志异故事,我只是随便听听的。当时问在溪姐姐池多大,那么多的绿玉,能卖多少神仙钱,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
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主动说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那部《广陵止息》无疑了,抱拳道,“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
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笑道:“公子收了个好徒弟。”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摊子,先去了那座兵器铺子,店主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汉子既不奇怪,也不问话。
陈平安作揖道:“拜见五松先生。”
那汉子问道:“你有无功名在身?”
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辈并无科举功名,但有学生,是榜眼。”
汉子有了些笑意,主动问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补全内容的花熏贴?”
陈平安摇头道:“花熏帖,五松先生肯定留着有用。晚辈只是想要与五松先生厚颜讨要一幅水牛图。”
汉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边讨生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还知道我会绘画,那么夫子工文绝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谓‘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为难你,你只要随便说个我生平所作诗篇题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够从白也那边得到太白仙剑的一截剑尖,相信知晓此事不难。”
陈平安一脸尴尬。
太白剑尖,是在剑气长城那边莫名其妙得到的,对于这位能够与白也诗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陈平安也只是知晓名字和大致的身世梗概,什么诗篇是半点不知,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会知道五松先生,主要还是这个杜秀才的“炼师”身份。简而言之,白也所写的那篇诗,陈平安记得住,可眼前这位五松先生曾经写过什么,一个字都不清楚。
在那箩筐里边帮着好人山主使劲小鸡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尴尬,只得挠挠脸。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长剑方才还在,偏偏这趟折返,刚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谈机缘了,水牛图不要多想。”
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花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
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籍,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买卖,书籍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花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哈哈,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颗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是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了,不过是随便给出其中一本,就能够换取一桩机缘。
但是陈平安却继续找那其它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籍,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花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只是有些书上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详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籍一本都带不走渡船,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与先生做买卖,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因为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枚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抚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座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花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座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太眼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复年日复日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因为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花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籍,是所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治学严谨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籍,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歉意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男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籍,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棉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籍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然后将最后那本记录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什么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得最少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籍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籍,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籍,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悠哉悠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
最少那个曾经专程拜访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籍,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汉子说到这里,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期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可以骑乘!只不过那些书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门的,陈平安对这些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会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书籍的本身,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籍,只是没有放在棉布三本叠放书籍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棉布上边的四本书籍,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名副其实的收入袖中,更没有藏入咫尺物。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就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