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晨起开门雪满山,目送鹤唳松风里,岁月抛身外,心月本来圆,
暮归醉梦落樵声,君语白日飞升法,花木供真赏,焚香听雨中。
亭内姜笙疑惑道:“如此一来,正阳山还有脸开创下宗?”
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镜花水月关得太迟。
何况听说文庙已经解禁山水邸报,正阳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别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个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姜笙此刻的震惊,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然后一路登顶,更加让她觉得荒诞不经。
姜山说道:“下宗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有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阳山的人心,云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飘絮脆脆碎,几场问剑之后,确实不堪一击。
韦谅所谓的拆解,其实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区分,不能说全部,但是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那个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将两拨人,分开来,既可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某种分裂。”
“如果换成我是那个落魄山年轻隐官,问剑结束,离开之后,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阳山不管,当然谁愿意问剑落魄山,欢迎至极。如此一来,落魄山等于给了大骊朝廷一个面子,为双方各自留下台阶。只在暗处,联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针对正阳山那座下宗,很简单,只要不是来自拨云峰这几处山头的剑修,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甚至无人胆敢出门历练。”
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鹭渡和青雾峰之流,早已不成气候,满月峰夏远翠最是识时务,琼枝峰冷绮最擅长攀附强者,晏础喜欢钻营,唯利是图。秋令山少掉一个几乎等于是自家护山供奉的袁真页,最为元气大伤,不然陶烟波其实是最适合、也最有希望担任下宗宗主的人选。不管缘由为何,正阳山沦落至此,与李抟景当年一人力压正阳山,截然不同。”
“李抟景可以随便问剑正阳山,打杀任何一位剑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阳山,承受压力,同仇敌忾,因为人人都不觉得一座风雷园,一个李抟景,当真可以覆灭正阳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联袂观礼,不一样。故而这场观礼,就是年轻隐官的第三步,让正阳山所有人,从老祖师到所有最年轻一辈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别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寻仇都是痴人说梦,年纪大的,打不过,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庾檩输得难堪至极,吴提京都已经走了,人心散乱至此。拼计谋,拼不过了,很悬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别谈。既然如此,姜笙,我问你,如果你是正阳山嫡传,山中修行还需继续,能做什么?”
姜笙试探性问道:“内讧?”
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还来?!”
极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壶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遥遥望向一线峰那边,“在外人看来,是内讧。可在正阳山自己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各有所争,外门争亲传名分,嫡传争各峰座椅名次,争天材地宝的炼剑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难,处处都是要争的。”
“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会
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姜山拎着酒壶,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大圈,“以前的正阳山,可以通过不断扩张,使得许多藏在深处的隐患,可以暂时无视,甚至有机会一直无视。”
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最后姜山在大圈小圆之间,用手中酒壶又画出一个圆圈,“虽然事实上有这么大,可是人心不会如此乐观。走了极端,从曾经的盲目乐观,眼高于顶,感觉一洲山河皆是正阳山修士的自家山门,变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观,再无半点心气,所以只好盯着脚尖几步远的一亩三分地。”
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第一场问剑,姜山猜测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的落剑处,就是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听着,就烦死个人啊。”
“居高临下,提纲掣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去而复还的陈平安微笑道:“都对,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不过远没有姜君子说得那么玄妙高远,在我看来,天下学问之根本,不过‘耐烦’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陈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来见一见这位云林姜氏的未来家主。
姜笙心中惊骇,猛然转头,瞧见了一个去而复还的不速之客。
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花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可以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姜山点头沉声道:“是极。”
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姜山道了一声谢,接过酒壶,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终说道:“好像滋味一般。”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转移话题,“陈山主,为何不将袁真页的那些过往履历,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滥杀无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来,总归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骂名。哪怕只是拣选最粗浅一事,比如袁真页当年搬迁三座破碎山岳期间,甚至懒得让当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终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陈平安摇头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该骂不还是会骂,更何况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拦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说话,处处讲理,恪守规矩,骂得少了,某些人就会有恃无恐,落魄山不好说话,背地里骂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们。既然难以两全其美,就务实些,捞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姜山想了想,“有理。”
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壶,正襟危坐,面朝这位年轻山主,微笑道:“如果让正阳山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我们宝瓶洲的剑道第一宗门,最少在我看来,会是个天大笑话。”
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那边,通过下宗建立一事。
陈平安看了眼这个“身材臃肿”的老龙城苻家儿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韫,都很聪明,好像唯独这个女子,不是特别聪明?
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却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拿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正阳山诸峰剑修,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所以姜山如此言语,直言不讳表露出对正阳山的不顺眼,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姜笙犯不着心虚。
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那场城下之战,顶替宁姚,剑斩离真。
一场甲申帐精心设置的围杀之局。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这五位师承、机缘、资质都不缺的天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结果陈平安不但成功脱困,而且反杀流白。
南绶臣北隐官。
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独自一人枯守城头多年,与一位王座大妖龙君对峙。
以至于那场文庙议事,听家主回家乡后笑言,当时两座天下对峙,开口调侃陈平安的大妖,很多。
传闻那个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为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却一直希望能够与陈平安复盘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刻字城头。
这个同样出身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向外边,好像风波过后,青山依旧在,云水更无恙,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姜山,你们云林姜氏,或者说你本人,有没有兴趣当正阳山幕后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道:“还好,我连书院贤人都不是。”
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姜山试探性问道:“正阳山的下宗宗主人选,是那山水谱牒尚未正式勾销名字的元白?”
陈平安笑道:“我原本与竹皇宗主举荐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刘志茂,更换门庭,担任下宗宗主,当然会很难,说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脸,大打出手一场,显然姜君子的提议更好。”
姜山一脸错愕,无奈摇头道:“陈山主,这样就不厚道了。”
陈平安抱拳道:“姜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诤友。”
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还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现在好了吧?还“是也不是”了?
姜山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因为预想中的竹皇,并没有在凉亭附近现身。看来这位年轻隐官,还算厚道。
陈平安笑道:“姜君子这么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