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俏色不断抬起袖子,从崖壁当中剥离出一块块巨大碎石,砸向云海闹着玩,随口说道:“既然陈清都这么无敌,当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几个旧王座也好啊。”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没脑子的话不要多说,容易真的没脑子。”
韩俏色的修道资质,当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会立下宏愿,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种大道术法。
只是在代师收徒的师兄郑居中眼里,韩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芦画瓢了,无法将诸多道法化为己用,涉猎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为她不理解所谓的学问虽异,总会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旧辙之上推陈出新,所以区区十种道法而已,才会学得那么慢。
韩俏色小心翼翼道:“师兄,能不能问你个大不敬的事?”
郑居中说道:“陆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几近大道,无迹可寻。
而且礼圣,白玉京大掌教,余斗,岁除宫吴霜降这些大修士,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陆沉不一样。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十四境合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个残缺的一,不过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环。只是这类物与我皆无尽的假象,还是气象太小,且不够真实。
修道之人,追求长生不朽,试图与天地同寿,本就是悖逆行事,练气士就像翻墙过境的蟊贼,再落草为寇,占据一席之地,当那与天地强取豪夺的强盗,最终成为道化无穷、却只进不出的饕餮。
极难打破这个窠臼。
反观陆沉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韩俏色一本正经道:“那我以后只要见着了他,就躲得远远的,绝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后,确实大为意外。
真没想到陆沉在师兄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郑居中说道:“你招惹得起陆沉?”
韩俏色默不作声。
郑居中的意思,不单单是双方境界悬殊,真正的本义,是说你韩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陆沉,都毫无意义,陆沉都不稀罕搭理你。
韩俏色怯生生道:“师兄,还有两门道法,真的让人难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愿一事,可不是什么随便撂句话的小事,一旦韩俏色无法达成心愿,此生就只能止步于仙人境了,让她注定无法打破瓶颈跻身飞升,雷打不动的大道瓶颈,板上钉钉的兵解下场。
郑居中始终沉默不语。
韩俏色坐在崖畔,无奈道:“师兄,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对吧,唯独这件事,你帮帮忙,我在仙人境停滞太久了,寿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愿意尸解转世,重头修行。像傅噤那样,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瞧着多可怜。我不想成为白帝城第二个外人眼中的傅噤。”
郑居中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学而不思则罔。”
不是你韩俏色读过很多书,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暂且搁放文字的书铺。
通过读书来增长学识,并不等于增长智慧。
韩俏色愣了愣,然后双手抱头,哀嚎起来,尖叫撒泼。
师兄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郑居中低头看了眼韩俏色。
韩俏色立即停下失态的喊叫,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郑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释、训诂类藏书当中。”
韩俏色眼睛一亮。
郑居中说道:“书不多,就三十余万本,可以慢慢看。”
韩俏色后仰倒去,干脆开始蹬腿撒泼。
郑居中突然说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紧多看几本兵书,如果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会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韩俏色哦了一声。师兄发话,不用问缘由,照办就是了。
郑居中坐在一旁,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视野一线所及,云海缓缓分开,如被一剑劈开。
韩俏色不敢打搅师兄的观道,乖乖坐起身,转头望向郑居中。
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还是传说中的神明。
郑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间的最后一手棋盘落子,千头万绪,有点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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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
魏晋开始炼化那数缕传承自宗垣的粹然剑意。
曹峻倒是没如何羡慕风雪庙魏大剑仙的机缘。
反正跟左右、魏晋还有陈平安这几个人,自己最少有一点是占优的,就是年纪大。
所以已经看开了,年纪大的,就让着点年轻人。
曹峻提起精神,作为虚长几岁的长辈,就帮魏晋护道一番好了。
对于有幸正巧游历剑气长城遗址的外乡仙师而言,先前一幕,大开眼界,惊心动魄,只觉得那点渡船神仙钱的开销,实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灵从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无敌之姿靠近城头这边。
有老人随之现身,聚拢天地间的粹然剑意,仅是一剑便斩杀了这位神灵。
然后没过多久,那位老者便
化做一道剑光,似乎远游蛮荒去了,转瞬之间不见踪迹。
一番议论之后,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是剑气长城的主心骨,人间资历最老、剑道最高的那个陈清都。
其中一拨刻意远离魏晋的游历修士,他们来自一座皑皑洲宗门,靠近西边海滨,山上只收符箓修士,最近他们捣鼓出个浩然宗门榜单,当然是为了自抬身价,毕竟浩然三洲陆沉,其余南婆娑洲和宝瓶洲两洲山河也元气大伤,此消彼长,照理说皑皑洲底蕴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宗门,地位当然就高了不少。
此时十几人待在城头一端附近赏景,拿出些酒水瓜果,边吃边聊。
有人小声说道:“既然陈清都剑术这么高,他又没死,分明还可以出剑,当年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水,将那股汹汹祸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
上任隐官萧愻,领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叛逃蛮荒,倒悬山看门人,大剑仙张禄,对蛮荒天下的涌入倒悬山,更是放任不管,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两看相厌,那更是公开的事实。
难不成真是剑气长城故意为之,要让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婴的护道人瞥了眼远处,提醒道:“有外人在,还需慎言。”
那就以心声言语好了。
十余位谱牒仙师,继续议论此事。
只是他们当下还不清楚一件事,心声言语,在那拨人当中的两位修士耳中,其实就跟大嗓门说话没两样。
世间与神灵最接近的山头,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
而远古神灵,对于后世练气士的心声一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还有四座类似下宗的山头,分别是流霞洲的武林,南婆娑洲的甲马台,以及宝瓶洲的风雪庙和真武山。
统称为“林台山庙”,其中又以武林最为著名,以至于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称为武林中人。
远处五人,刚好就来自宝瓶洲真武山。
马苦玄,师伯余时务。
婢女数典,开山弟子忘祖,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
还有个马苦玄新收没多久的关门弟子,是个腰悬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马苦玄为了捡漏,在正阳山北边一个没有开设镜花水月的小县城里,挑了个酒楼喝酒,因为余时务说这是马苦玄唯一的机会了,陈平安有可能会在正阳山那边,失去剑修身份。
更前边,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祠庙门口,遇到陈平安,也是余时务劝阻马苦玄别打那一架。
结果两次都没什么结果。
马苦玄刚刚去真武山那会儿,其实得喊余时务一声师伯祖,实在是这家伙的辈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以至于余时务见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两位祖师,也只需要分别喊一声师伯、师叔即可。
后来马苦玄破境快,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个辈分,所以喊余时务师伯,不过因为马苦玄在真武山的传道人有点多,其中不乏数尊神位不低的远古神灵,喊余时务师伯还是师叔,只看心情。反正马苦玄在宝瓶洲的名声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
疯子,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事根本半点任何人情世故可言。
同样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来自中土的许白和纯青,游历宝瓶洲时,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许白直接认输,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废物”的评价,纯青动手了,结果遇到了出手没轻没重的马苦玄,当年纯青受伤不轻。
至于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还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
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的关系,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面门的。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不过这是魏晋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的一个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还是余时务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
他如今身负三股武运,其中两份,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给他两份武运。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
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
可惜还剩下最后两份,就不是余时务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
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
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
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
柴刀少年转头望向师父马苦玄,显然少年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
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
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一位刻字的老剑仙,还是两个家族的一家之主,各自就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为整个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的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能够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
一些个秘密,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
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
少年高明斜眼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
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
马苦玄蹲在城头,啃着“干嘛侮辱傻子。”
以前在小镇家乡那边,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
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找点乐子。”
余时务无动于衷。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后来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那边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不是不可以走,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
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
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
可不管余时务不管这么说,对方就只是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
余时务有些无奈,
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
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腰悬柴刀的少年埋怨道:“余师伯,跟些傻子解释什么。”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马苦玄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的,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
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
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
余时务独自离开,将那拨人交给马苦玄。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
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
马苦玄突然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便。”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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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
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位位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的流转。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
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