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立春日。
有万物起始,一切更生之义。
既是四时之始,又是一岁之首。
等到陈平安从穗山之巅的节气院,返回桐叶洲镇妖楼,已经不见至圣先师和纯阳道人的身影。
只剩下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陪着一身碧绿法袍的青同站在顶楼廊道中。
陈平安将那把夜游重新背在身后,准备打道回府了,这趟出门远游,从带着小陌一起离开仙都山,进入镇妖楼,步入邹子暗中授意、青同亲手布局的十二座幻象天地,再到那场梦中神游数十处山水神庙,在那梦粱国境内的汾河神祠,又见陆沉,之后一起联袂登上黄粱派娄山……相较于自己以前的所有远游,按照真实尺度的光阴流逝,其实耗时不久,可如果算上十二幅画卷中的山水路程,再加上心路历程的话,真可谓恍若隔世。
青同见到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隐官,欲言又止,他当然是想要参加仙都山那边的下宗庆典,只是一时间难以启齿,其实青同已经打定主意,必须抱上仙都山的大腿,今夜绝不能让陈平安就这么跑了。
一个能够时隔数千年、替礼圣敲响迎春鼓的读书人,在青同看来,是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已经不那么重要。
青同甚至猜测,是不是只要陈平安自己愿意,肯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前行,未来担任文庙副教主,就算已是此人囊中物了?
陈平安看着几次想要开口又止住话头的青同,笑问道:“青同前辈,是有话要说?”
青同笑容尴尬,有点死心了。
对方都不直呼其名了,甚至都不是什么青同道友了,呵呵,青同前辈,看似热络,实则生分呐。
明摆着是要过河拆桥,要与自己和镇妖楼划清界线呗。
实在是与陈平安一同远游,跟这个自己曾经误以为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年轻隐官相处久了,青同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见微知著的本事,打机锋,说禅机,察言观色,很是闻弦知雅意了。
小陌受不了青同的磨磨唧唧,耽误自家公子的赶路,直截了当说道:“公子,青同是想要参加仙都山的下宗庆典。”
陈平安笑道:“小事,小事,参加观礼而已,青同道友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仙都山都没有发出请帖,于礼不合,担心慢待了青同道友。”
青同连忙咳嗽一声,示意小陌把话说全乎了,别这么拖泥带水。
自己这趟神游山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仙都山,怎么都该给个“首席”当当。
再说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何况还是半个桐叶洲的东道主,竟然需要与人求着当个宗门供奉、客卿,传出去都是个天大笑话。
小陌说道:“青同还想要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方才闲聊,就想让我帮忙美言几句,我说这种有可能涉及增添一张下宗祖师堂座椅的大事,我自己都只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而已,当然说了不算,成与不成,还得是公子亲自定夺,何况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什么一言堂,想必难度不小。”
陈平安恍然,思量片刻,点头道:“青同,你愿意屈尊主动参加观礼,再当个记名的供奉客卿,仙都山当然是会因此蓬荜生辉,实属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小陌还真没故意诓骗你,一来下宗事务,我与学生崔东山早有约定,几乎从不插手,全盘交给了崔东山处置,确实不好为谁破例,坏了规矩。再者就算是在上宗落魄山那边,举办祖师堂议事,怨我自己不靠谱,当上了山主那么些年里,因为做惯了见不着人影的甩手掌柜,常年不在山上,人人都有怨气呢,好些事情,他们都故意跟我怄气,唱反调。”
小陌立即跟上一番言语,“所以我之前见青同似乎不太相信,就举了现成的例子,当年公子的得意学生,如今仙都山的首任宗主崔仙师,担保举荐姜老宗主,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就是异议不小嘛,过程颇为曲折,听周护法说,当时在那霁色峰祖师堂,都吵架了,都快要吵翻天呢,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落魄山首席。”
青同板着脸说道:“如果实在为难,就当我没提这茬。”
爱咋咋的,我还真就不伺候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跟我横呢,还真就不惯着你。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趁着公子方才远游,青同搬空了几间屋子的多年珍藏,看架势,是要拿来当庆典贺礼了。”
陈平安瞪了眼小陌,这种事情,不得开门见山就与我说了?隐官大人立即尾音上扬拖长唉了一声,“青同道友咋个还说上气话了,别这样,就凭我跟青同的交情,‘道友’一词,简直就是为咱们仨量身打造的说法,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和小陌,都该鼎力举荐一二,为你在青萍峰祖师堂争取来一把椅子!”
青同点点头。
好像还在气头上呢。
动身离开镇妖楼之前,陈平安突然笑道:“青同,别的不谈,只讲‘道友’一说,同道好友,我是很诚心实意的。”
青同点头道:“我只相信这句话。”
小陌看了眼自家公子。
陈平安悄悄点头,心领神会。
这位青同道友,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个好骗的。
之后陈平安带头捻出三山符,青同颇为意外,却不动声色。
到底是着急赶路返回仙都山,还是说明陈平安如今施展这张大符、已经无需消耗功德了?
凭借三山符的缩地山河,几个眨眼功夫,便来到一处山中。
已经身在青萍剑宗地界了,仙都、云蒸、绸缪,三山并峙,是一主两辅的格局。
绸缪山吾曹峰,此地正是曹晴朗的闭关之地。
连同云蒸山在内,两山依旧被阵法遮掩。
三山都曾是桐叶洲的旧山岳遗址,在崔东山的精心营造、修缮之后,焕然一新。
两山主峰,分别在山巅立碑,是崔东山亲笔篆刻,“吾曹不出”,“天地紫气”。
青衫背剑的陈平安,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一身碧绿法袍、姿容俊美的青同。
山中有绿竹成林,风摇竹林,满山韵动,其下有溪涧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三人沿水而行,竹林间的溪涧,潺潺而流,有石高出水面,丛丛昌蒲,翠绿可爱。
水中多有凹石积水而成的小潭,石泓内水尤清冽,清深多倏鱼,忽上忽下。
溪流两岸边多竹丛,竹丛下乱石如齿相拥簇,倒映水中,若牛马饮于溪水。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别处那座云蒸山的主峰吾曹峰,会是崔东山这位下宗宗主的道场,他同时兼任云蒸山的首任山主。他接下来,除了住持一宗具体事务,还会广泛收徒,道诀,剑术,拳法,符箓,炼丹,阵法,经济之道等等,都会分门别类,各自收取弟子,等到今天白天的典礼结束后,第一场青萍峰议事,崔东山还会提议,将来成为青萍剑宗的年轻谱牒修士当中,第一位跻身玉璞境的剑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担任第二任山主。”
“而我们脚下这座景星峰,而非整座绸缪山,会暂时交给在此闭关结丹的曹晴朗打理,因为曹晴朗既是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他还会是毫无悬念的下任宗主,这件事,上下两宗,早就心知肚明了。那么青萍剑宗就又随之多出了一个传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自第二任宗主曹晴朗起,以后第三任以及所有下任宗主,都会是景星峰的峰主出身。这一点,我们显然是借鉴了玉圭宗的九弈峰。”
“既然宗门名字是青萍剑宗,那么当然是以剑道作为立身之本,作为祖山的仙都山那边,是未来剑修的落脚地,云蒸山可能会负责收纳纯粹武夫,除了崔东山,下宗还有种夫子,以及谪仙峰的隋右边,再加上我们与蒲山关系极好,教拳一事,问题不大。绸缪山这边,诸子百家练气士,可能都会有些。”
青同其实对这些宗门事务,并不太感兴趣,听身边陈平安娓娓道来,落在耳中,也就是如溪涧缓缓流去了,不上心头。
不过涉及到一座宗门的传承人选、世袭秘传之法,搁在任何一个山头仙府,都不是小事,只是此刻陈平安云淡风轻,略显轻巧,其实对未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来说,可能就是无数的爱恨情仇,人心起伏。所以陈平安确实没有把他青同当外人了。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很多事情,我都是头回听说,所以你不要那么心不在焉。”
青同面色无奈,却是绵里藏针一句:“我总不能拿出本册子,一一记下这些话吧。”
小陌微笑道:“我在仙都山的山脚那边,一处刚刚取名为落宝滩的地方,建造了道场,相信以后少不了会与青同供奉或是青同客卿,时常叙旧寒暄。”
青同脸色僵硬。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收取几个传授道术或是拳法的弟子?”
毕竟青同是等于半个止境武夫的飞升境修士。而且以青同经常逛荡藕花福地的脾气,一看就不像是个喜欢太过冷清生涯的。
青同摇头赧颜道:“不曾有过。”
主要还是因为负责坐镇镇妖楼,职责太过特殊,青同哪敢随便收徒,担心会给自己惹来一身腥臊,而且那位东海老观主,碧霄洞主,也曾毫不客气地敲打过青同,说青同根本就不是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去开宗立派的那块料。
事实证明,真是青同小心驶得万年船了,只说太平山的那场祸事,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镇妖楼极有可能沦为差不多的处境。而且青同觉得自己一旦有了开山弟子,在收徒这件事上,一定会停不下来,就跟镇妖楼内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收藏差不多,青同从来不看品相、珍稀程度,只看眼缘,那么关门弟子的到来,就肯定会遥遥无期了。
陈平安感慨道:“青同道友真是一心求道,让旁人自愧不如。”
青同再次欲言又止。
因为之所以会厚着脸皮与仙都山攀上关系,就在于如今天下形势变了,青同心思就跟着变了,很想要捞个某某宗门的第一代祖师爷当当。
陈平安好像看穿青同的心思,说道:“投桃报李,我闭关之后,会跟朋友一起远游浩然,期间路过中土神洲,会在文庙那边,拉上我家先生一起,帮你说几句话,看看能否准许你在桐叶洲中部某地,邻近镇妖楼的地方开宗立派,争取准许桐叶洲这边的本土妖族修士,投靠你的这个门派,也省得他们一年到头风声鹤唳,道心涣散,根本无心修行,时日一久,这拨已经心生怨怼的妖族修士,之于桐叶洲,是会有些隐患的。”
“青同,你主动跟我们来到青萍剑宗,有私心,我带你来到这座景星峰,其实也有私心。”
青同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竹林小径,“心怀远望又谨慎之人,能成大功。秉性忠良敦厚之人,可托大事。”
“在我看来,青同道友的存在本身,可以完全撇开镇妖楼不谈,就是我们青萍剑宗仙都、云蒸、绸缪之外的第四座山。”
“青同道友,未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宗门初祖,但肯定会是一个极负责、极用心的极好护道人。”
小陌大为意外。
一口气接连说了三个极字,青同当真配得上这个评价吗?
自家公子的这番话,都没什么言下之意了,就直接将所有意思都给摆在了桌面上,就是希望青同能够成为青萍剑宗的幕后护道人,至少也是之一。
青同更为讶异,苦笑不已,自嘲道:“就算你说得真心实意,我自己也不信啊。”
陈平安微笑道:“在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青同道友只管放心,也不用担心跌入个是非窝,我会跟崔东山他们事先说好,保证不能因为你的境界和身份,就将你牵扯到任何宗门事务里边,所以你只需要以半个山外人的身份,多加留心青萍剑宗一年年的发展态势,只要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哪怕嘴上说不出哪里不对,都可以与崔东山,或是以后第二任宗主曹晴朗主动提出来,完全不用计较自己的观点是对是错。”
青同点点头,“只敢保证会尽力而为,我不作其他任何承诺。”
陈平安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行人走到景星峰之巅,天清气朗,山青月白,环顾四周,心旷神怡。
因为陆沉的评价,将碑文形容为存神去形的“某种仙蜕”,陈平安这次就又多看了几眼那块石碑。
一位儒衫青年,从石室内快步走出,作揖道:“先生,陌生前辈。”
果然如陆沉所料,曹晴朗所结金丹,品秩介于一品和二品之间。
丹成一品,是飞升资质,比如早年皑皑洲的韦赦,还有青冥天下的雅相姚清,都是如此。但事实上,许多如今屹立于天下山巅的大修士,多是丹成二品,
陈平安欣慰笑道:“丹成二品之上,大气象。比先生当年结丹,强太多了。”
然后陈平安开始介绍身边的青同,“这位道友,道号‘青同’,是桐叶洲本土修士,飞升境。因为道号,与我们青萍剑宗名称里边,都带了个‘青’字,青同道友觉得是一桩难得碰到的缘分,被我数次邀请,所以会担任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
曹晴朗再次作揖行礼,“晚辈曹晴朗,见过青同前辈。”
青同点头致意,面带微笑,心中小有腹诽,隐官大人真是张嘴就来啊。
陈平安说道:“青同道友的境界、资历,都明明白白摆在那边,只因为米裕已经是内定的首席供奉了,青同道友就只能屈居次席了。”
青同无言。
自己这就是次席供奉了?
这不就很一言堂吗?
曹晴朗笑容和煦,道:“毕竟我们青萍剑宗,还是个剑道宗门,就只能委屈青同前辈了。”
青同笑道:“谈不上委屈,能与青萍剑宗结缘,荣幸之至。”
不敢有半点委屈。
何况身边小陌,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如今不也才是个落魄山的记名供奉,还不如自己,至今都没个次席位置呢。
一袭白衣眉心有痣的少年,风驰电掣御风而来,身形飘摇落定时,两只雪白袖子猎猎作响,作揖道:“拜见先生。”
崔东山刚刚起身,便有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黑衣小姑娘赶来景星峰。
原来是崔东山察觉到先生一行人的踪迹后,就去敲门,让大师姐裴钱,喊上了本就在屋内一同围炉熬夜守岁的小米粒。
小米粒雀跃不已,报喜道:“好人山主,余米已经破境嘞,是那当之无愧、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米大剑仙了!”
陈平安故意流露出满脸意外的神色,赞叹道:“厉害厉害。”
青同内心微动。
那个剑气长城的米拦腰,仙都山的首任首席供奉,竟然已经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了?!
陈平安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是不是经常为米大剑仙守关?”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的么的,偶尔偶尔。”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悄悄说道:“余米说啦,闭关过程可凶险可凶险,就是每逢道心不稳之际,就时常想起隐官大人在战场上的临危不乱,心就定了,这才侥幸破境,所以余米跟我反复念叨,这次能够打破瓶颈,活着出关,除了要由衷感谢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剩下大半功劳,全是拜隐官大人所赐呢,与他自身修为,剑心啥的,一颗铜钱关系都没有。”
陈平安气笑不已,脱口而出道:“放他娘的屁。”
小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立即和颜悦色起来,“先别管他,咱们回密雪峰。”
青同默然。
至于落魄山的风气如何,因为先前梦中神游,陈平安选择过家门而不入,所以青同始终未能亲身领教一二。
不过小陌的言行举止,已经让青同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就目前情况看来,好像还是不太够。
陈平安又帮忙介绍起了青同。
之后又有两道身形,从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内化虹御风而来,是钟魁和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庾谨,陈平安只得再次介绍起青同的身份,不过略去了镇妖楼和青同的境界一事,不是信不过钟魁,而是信不过那个看上去油腻的胖子,一个差点比大骊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国壮举的帝王雄主,史书上所谓的“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
钟魁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
钟魁偷偷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也朝钟魁竖起大拇指。
相逢莫逆于心,只在不言中。
都不差。
因为两个朋友,就像一个负责开辟道路,一个则负责帮忙护道。
陈平安也亲眼见识到了钟魁在鬼道一途的某种“无敌之姿”。开路不易,护道更难。
整个桐叶洲西北地界,钟魁几乎是全凭自己,就以一种类似白也当初在扶摇洲“剑化万千”的壮观手段,一人身形道化在无数条路上,帮着无数鬼物阴灵指引前行方向,同时抵挡天地间的罡风,强行压制沿途仙府练气士与各路山水神灵,对孤魂野鬼的先天压制,护送他们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门内,那绝对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做成的壮举。与此同时,钟魁还亲自走了一趟黄泉路,无需他觐见酆都那一尊尊“府君”,就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法旨,严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鬼差和数量众多的牛头马面,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关键是整座地位超然、甚至可以无视文庙、白玉京礼仪规矩、道尊法旨的酆都,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都等于是默认了钟魁的僭越之举。
所以在新旧交替的这个深夜,对于整个桐叶洲的修道之人,三座儒家书院,各国帝王将相,还有山水神灵,可能都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其实在钟魁动身时,连带着胖子庾谨,也跟着跑了一趟远门,以至于庾谨的一身天地灵气,都消耗殆尽了。
对鬼仙庾谨来说,算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护道。
等到返回那座空落落再无一头孤魂野鬼的破败鬼城内,胖子累瘫在地,谈不上有多少成就感,也难得没有跟钟魁喊冤叫苦。
一个精疲力尽的胖子,躺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肺腑之言,略带自嘲道:“没想过我这辈子,除了杀人,还会做这种事情。”
被钟魁带来仙都山的胖子,来时路上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埋怨钟魁不晓得心疼人,就是头拉磨的驴,这么使唤,都给累死了。
只是等到庾谨来到景星峰,只觉得不虚此行,顿时眼睛一亮,因为瞧见了那位一身碧绿法袍的漂亮女子。
胖子有点由衷佩服陈平安了,黄庭,叶芸芸,再加上那个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泉女帝陛下,个个都是大美人。
沾花惹草,太不像话。
趁着陈平安跟钟魁在那儿闲聊,胖子屁颠屁颠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小生姓庾,名姑苏,与陈山主是莫逆之交,不知姑娘除了道号‘青同’,姓甚名甚,祖籍何地,如今家住何方,可有师门山头,小生最喜游山玩水,愿意与青同姐姐,在观礼结束后一同下山,顺便见一见长辈。”
青同其实不太愿意搭理这头鬼仙。
因为庾谨之前跟着钟魁在桐叶洲瞎逛荡,青同是扫过这对主仆几眼的,对庾谨十分知根知底。
至于被这个胖子误认为是女修,青同倒是没什么芥蒂。
庾谨微笑道:“小生不才,只是恰好对诗词一道,还算有几分心得体会,比如瞧见了姑娘,美若画卷,恰似一位桐荫仕女小立明月中,便有‘风过梧叶绿生凉’一语,有感而发……说出来怕吓到姑娘,实不相瞒,小生其实是鬼物了,只是姑娘莫要对此伤感,小生在世时,曾经作诗数万首,如今改弦易辙,转入诗余词道了,一看姑娘雅致,就是精于此道的林下人物,例如小生最近填词,有那溶溶月,淡淡风,柳絮傍梨花。只是总感觉此语中的这个傍字,意犹未尽,似乎难称最佳,姑娘以为然?若是换成拂字,清风拂面之拂,会不会更好些?如果再换成搀扶之扶,是不是余味最长?”
青同被烦得不行,只得以心声嗤笑一句:“庾谨,你那些不堪入目的打油诗,我还是看过一些的,要说谋朝篡位,带兵打仗,你是世间第一流的人物,可要说这种作诗填词的勾当,你好像连末流都算不上。”
庾谨眼神哀怨,斜瞥一眼陈平安,悻悻然道:“某人真是与青同姑娘交情不浅,什么都往外说。”
崔东山开口问道:“先生,不如先去密雪峰休息,到了庆典前半个时辰,我再让小米粒通知先生?”
小米粒深呼吸一口气,使劲点头,攥紧手中行山杖和金扁担,重任在肩,责无旁贷。
陈平安笑道:“只需要打个盹,眯会儿就行。”
崔东山说道:“那我就与先生一边下山,一边谈点事情?”
之后曹晴朗他们,就各自返回仙都山密雪峰的宅院。
小陌独自回了山脚的落宝滩,裴钱会安排青同住处。
不过陈平安留下了小米粒,陪着崔东山一起散步下山景星峰。
崔东山确实有几件事,要与先生好好商量。
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在桐叶洲中部,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
先前在老将军姚镇的屋子那边,蒲山云草堂那边,也有此意。
不同于宝瓶洲,桐叶洲历史上是有一条旧渎的,只是时过境迁,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各个小国城池、仙家府邸,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修旧如旧,意义不大,旧不如新。所幸有个现成的成功按例,可以照搬套用,就是宝瓶洲的齐渡,而且这条大渎当年开凿难度之大,要远远大过桐叶洲这条旧渎。
不然就算是陈平安和仙都山青萍剑宗,是发起人之一,是真正意义上的牵头人,同样少不了要大吵特吵几场,必然会出现很多的根本分歧。
此外建造一条大渎,到底需要消耗多少颗谷雨钱,就看这条暂未命名的新大渎,摊子到底会铺得多大了。
大泉王朝那边,显然谋划此事已久,如今已经有了个大渎河床的大致雏形,但是在崔东山眼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实在太多,都不是什么只需要外人查漏补缺的小事。
陈平安听过了大致,问道:“先前你跟老将军他们聊起此事,有无谈到一条大渎几尊高位水神的候补人选?”
因为按照文庙定例,大渎一起,就等于让桐叶宗可以凭空多出三位品秩极高的水神,只说公侯伯,至少是三尊高位水神。
如果说除了牵头的仙都山和青萍剑宗,加上大泉王朝姚氏,蒲山,或者再多出黄庭的太平山,都属于发起人。
那么是他们几方势力,是坐下来,关起门来,早早将三个宝贵名额,给瓜分殆尽了。
还是广开门路,尽可能吸纳更多的国家和仙家门派,再罗列出最合适的水神人选,主动让出其中一个甚至是两个名额?
其实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一些个文人习气,不顶事,只会坏事。
而且也不是一味大公无私,就能够成事的。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道:“先前学生在老将军屋内,大伙儿围炉畅谈此事,只是由于当时一个个的,眼前所见,都是些燃眉之急,更多忧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毕竟能否开个好头,都还两说呢,先生不在场,我们当时可没有、也不敢聊得这么远。”
陈平安一瞪眼。
崔东山明摆着是要让自己这个先生劳心劳力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大泉王朝那边,咱们那位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宫,肯定会占据公侯伯的一个名额。”
陈平安轻声说道:“这件事,还得看柳柔自己的意愿。”
更大难题,在于大渎不宜过于笔直,否则大水滔滔,汹汹入海,其实容易带走一洲山河气数,沿途寻常王朝国家和山上仙府,都留不住,故而每逢大渎河道笔直处,就是无数抱怨声。
但是一条大渎,又不宜过于蜿蜒曲折,否则容易伤及一洲山运,同时这就意味着,许多国家的城池、耕田,都必然会大渎之水淹没,光是沿途百姓背井离乡的搬迁一事,就极有可能涉及数以百万甚至是千万计的人口数量。故而每当大渎曲折地,又都会是惹来无数的非议。再加上,大渎一起,开凿河床之外,涉及到数量众多的河流改道,许多处于平原地带、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岳,极有可能就此成为老黄历,对于刚刚复国的各国君主朝廷而言,都是近在眼前、不折不扣的巨大损失,所以这里边的权衡利弊,还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极其复杂至极的利益之争。
在宝瓶洲,大骊一国即一洲,是根本不用计较这些具体到各国各地的利弊得失,再加上大骊官员,政务干练,更不会有谁敢在旁指手画脚拖后腿。桐叶洲怎么比?
归根结底,两大难题,钱财与人心。
陈平安神色无奈道:“最省心省力的,是用神仙钱,买下整条大渎流经的道路。”
想要省心省力,就得花大价钱,用足够的钱填平人心大坑。
小米粒皱着两条疏淡眉头,感叹道:“那得搬空一座多高多大的钱山呐?”
陈平安笑道:“可能只有一个人,有此财力底蕴,就是皑皑洲的刘财神。”
小米粒赞叹道:“那也太有钱了点,可惜我跟皑皑洲刘财神不熟悉,见了面,都说不上话哩。”
崔东山笑着伸手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紧一个低头屈膝晃脑袋,大白鹅越来越放肆了,瞧瞧,这还没当宗主,就胆儿肥嘞,等当了宗主,了不得,不得了,不了得。
陈平安说道:“具体事务,你代表仙都山,全权负责,我只帮忙牵头,但是你也别觉得委屈,首先,文庙和书院,我得出面吧,其次,我已经帮你们与仰止约好了,可能之后嫩道人,也会来桐叶洲这边出把力,一水一山,只说搬迁事宜的耗费,就已经可以省下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了,另外镇妖楼青同那边,也会出力,青同担任了我们青萍剑宗的次席供奉,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崔东山笑着搓手,“够了,太足够了。得学先生,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陈平安说道:“还有什么事?”
崔东山就照实说了,原来他打算搬迁更多的旧五岳、仙府遗址,陆陆续续扎根于宗门地界。
其中许多旧山岳遗址,落在各个复国新君的手上,就是鸡肋,因为大战过后被扶持起来的众多新五岳山君,其实也不愿意在破败不堪的旧址上边开府,难免会觉得有几分晦气,而且那些破败山头,不谈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践得一塌糊涂,周边的天地灵气被搜刮一空,就是个大窟窿,那拨山君在旧山头开府,实在是头疼不已,复国后的皇帝君主,也有自己的务实考量,不单单是贪功求大,为了青史留名,毕竟封禅山岳一事,在历朝历代,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君主想要封禅,自古门槛极高,如果更换山岳选址,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封禅山岳,还可以帮助一国气运,辞旧迎新,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气象。
如此一来,崔东山的家底,只说神仙钱,不谈那堆天材地宝,可能就要被他的大手大脚,挥霍一空。
所以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就还有一层哭穷的意思了。
开凿大渎一事的开销,咱们下宗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出人可以,至于出钱嘛,就只能靠先生和上宗落魄山。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真是收了个好学生,得意弟子。”
难怪崔东山故意让小米粒走在两人之间,是担心挨打吧。
第三件事,终于不涉及钱财了。
原来是玉圭宗那边,借着这次落魄山开创下宗的机会,主动与仙都山示好。不惜让九弈峰新任峰主,少年剑修邱植,亲自赶来仙都山参加庆典观礼。
青萍剑宗,到底要不要顺势与玉圭宗结盟。其实各有利弊。
一旦正式结盟,双方缔结山上契约,就等于双方都认可了“南玉圭北青萍”的未来一洲山上格局。
即便仙都山这边没有这种野心,最少玉圭宗愿意单方面承认此事,这就是一种不小的诚意。
如果双方结盟,先前那场桃叶之盟,就成了一张废纸。
可如果双方不去缔结盟约,就等于双方无形中划出一条道来,以大泉王朝、燐河等作为界线,或者说是以后的那条大渎作为边境,青萍剑宗与玉圭宗井水不犯河水,将来一旦起了纠纷,既然没有什么香火情,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陈平安说道:“这件事,你自己想去,我不给任何看法和建议。”
崔东山也没觉得意外,捏着下巴,满脸愁容。
陈平安都懒得看一眼,苦兮兮装样子给谁看呢。
最后一件事,崔东山要与先生确定一事,未来百年的动向。
可能只有这件事,对崔东山和下宗来说,才是最至关重要的头等大事。
陈平安说道:“先闭关一段时日,重返玉璞境,然后游历浩然天下,几个没去过的洲,都会逛一逛。”
竹海洞天,开设酒铺且不收租金一事,可是至圣先师亲口承诺的。
还有因为大骊京城那边,封姨那边交待的某件事,陈平安必须走一趟百花福地。至于当什么福地的太上客卿,就免了。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先生是在密雪峰这边闭关吧?”
陈平安说道:“我回落魄山,把那处小洞天道场,让给柴芜、孙春王几个孩子。”
崔东山一跺脚,“小米粒,快快帮小师兄说句公道话。”
小米粒摇头晃脑,哈哈笑道:“我也想回家喽。”
崔东山伤心道:“我们仙都山,咋个就不是右护法的家啦?”
小米粒想了想,给出心中的答案,“这边也不用我每天巡山啊。”
她机灵着呢,在仙都山这边,所谓的巡山,就是她自己找点事情做。
在落魄山,不一样的。
从老厨子,到暖树姐姐,再到山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到小镇那边的骑龙巷,所有人都觉得巡山,她不是瞎胡闹,是个认认真真才能做好的正经事,虽说是一件没有碗口大的米粒小事,但是只有周米粒做得啊。
崔东山听小米粒这么一说,就知道没有任何斡旋余地了,自己再敢掰扯半句,估计就要在先生这边挨训了。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崔东山问道:“祖师堂那边,具体位次是怎么安排的?”
关于下宗庆典,具体的流程安排,陈平安这还真没详细了解过。再者不同山头,各有各的家法科仪。
太过遥远之事。看不见,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
等到真的好事临门了,又宛如做梦。
所以先前落魄山创建宗门典礼,从头到尾,才会显得那么潦草随意。
崔东山笑道:“先生作为上宗之主,当然是无需住持敬香仪式了,敬香都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