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过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
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过市。”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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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
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
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埂’。”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那个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埂。”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个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