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顶赏。
这是崔东山的歪理。
冯雪涛就像黏上了一块牛皮糖,只得跟着白衣少年到处乱逛。
冯雪涛其实耐心和脾气都不算好,摊上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没辙。关键崔东山还是个惹人烦的话痨,先前在船上酒没喝饱,话倒是听了个十足饱。
崔东山没有跟谢狗扯谎,他确实是照着刑部档案的名单,将所有出示过关牒的炼气士,都给粗略过了一遍。
山中司署选址都已经完备,这就导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谱牒修士还多,青萍剑宗实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这个宗主威望不够,没办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荟萃。
好在先前在桐荫渡船,先生和谢狗各自推荐了一名练气士,理由不同,谢狗是说那小女娃儿,资质还行,先生则说那名修士心性不错。
拉着冯雪涛逛了一圈下来,崔东山已经决定将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年轻女修收入麾下,至于那个叫简绣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东山神秘兮兮问道:“冯兄,你觉得况夔资质如何?”
误以为自己看走眼的冯雪涛,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况夔一眼,确定无误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委婉的评价,“十分寻常。”
崔东山说道:“冯兄就没有看出,这小子家学渊源深厚,精通望气手段?”
冯雪涛照实说道:“没看出来。”
就算看出来了又如何,炼气士若是擅长望气一途,确实是锦上添花,可对冯雪涛这种飞升境而言,况夔的这点能耐,确实可以忽略不计。
崔东山问道:“一直没有问冯兄有无高徒?”
冯雪涛说道:“只有一些个不记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数几个,已经多年未见,我也没打算去找他们。崔宗主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谈啊。”
冯雪涛摇摇头。乱七八糟,什么跟什么。
崔东山一脸震惊道:“莫非冯兄是想代师收徒?”
冯雪涛脸色僵硬,沉声道:“崔宗主莫要说笑了。”
崔东山搓手嘿嘿笑着。
冯雪涛问道:“崔宗主,能不能与我说几句明白话?”
崔东山使劲一拍掌,“这就对了嘛,冯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开口问就是了。”
冯雪涛说道:“洗耳恭听。”崔东山难得用一种认真神色说道:“况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评语,冯雪涛,你当知道,我先生看人,说心性好,那就真是一个很高很高的评价了。说句难听的,你就得不到这种评价,至少暂时是。当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观感。接下来我肯定会带况夔去往青萍剑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没有记错,冯兄有个不记名弟子,叫殷艺,在皑皑洲有个山头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远,苦于战功不够,始终无法开宗立派,此外他还有个女儿,是修道胚子,还是剑修,她年少起便向往剑气长城,但殷艺心疼女儿,舍不得她去那边历练,殷莺两次离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亲殷艺带回山中,所以这几十年来,父女关系闹得很僵,等到剑气长城举城飞升至五彩天下,殷莺心知自己此生注定再无法与两位本洲剑仙一般,去战场杀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点,扬言要舍弃剑道修行,殷艺为此焦头烂额,要说该如何解开心结,当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殷艺可以先认了况夔为亲传弟子,有了这层关系,我就可以帮他为殷莺介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认作师父。但是殷艺必须付出一点不是代价的代价,他和界山必须分别成为青萍剑宗的供奉和下山。代价是他再没有机会单凭本事和运道,当那开宗立派的祖师了。不是代价,是因为以殷艺的修道潜力、资历和人脉,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当然,见了面,我可以让他彻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艺就没有开宗立派的命,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却是大有机会,在那皑皑洲,时隔两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剑道宗门。我跟青萍剑宗对此,乐见其成。青萍剑宗参与其中,那么与皑皑洲一向不对付的北俱芦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点宽容了,要掂量掂量,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认可?在这段不短不长的时日当中,你冯雪涛既然是殷艺的传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谈心,我崔东山说自己是个过渡宗主,难道你就不是玉圭
宗的过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当真正朋友的,很清楚习惯闲云野鹤的野修青秘,与玉圭宗的风气并不契合,他自然不愿也不会将你彻底绑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帮助青萍剑宗找了一个暗中的护道人,青同。那我这个给曹晴朗当小师兄,也当为下任宗主找个靠谱的护道人。”
“听到这里,冯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兜兜转转,说来说去,我真正看上的,还是你啊,青秘道友。”
冯雪涛怔怔无言,好像第一次认识身边这个吊了郎当的白衣少年。崔东山继续娓娓而谈,“你大概听过个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庙,秘密单开一份名单,用以记载功德在身的‘红人’。像我那位大师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游历浩然诸国,途径大小城隍庙,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礼遇。至于冯雪涛,尚无这份待遇。但是在文庙那边,却还真不太一样了,只因为曾经野修青秘曾经不惜性命,先是跟随阿良赶赴蛮荒腹地,再与姜尚真搭档,为曹慈在内那拨年轻人护道一程,与蛮荒天干一脉修士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捉对厮杀。但是冯雪涛根本不知道
该如何利用这种看似虚名的功劳,我却知道如何将其利益最大化,而且还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绝无杀鸡取卵之忧虑的合理方式。”“先生是读书人,我是个生意人。先生治学修身皆严谨,欲想兼仁义与事功,我却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还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你要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的机会。冯雪涛,我已经将底价都挑明了,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我数到十,过时不候。”
冯雪涛在崔东山即将数到十的时候,开口说道:“我只有一个很野修的功利问题要问。”
崔东山截住话头,微笑点头道:“就等你这句话了,放心,我会帮你指明一条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计,五五之间。”
冯雪涛稳住道心,问道:“当真?!”
崔东山说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肯定会耗时很久,短则八百载长则几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冯雪涛沉声道:“一言为定。”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这种坦荡荡的君子之约,不用发誓或是立个字据了吧?”
冯雪涛说道:“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得找个中间人,帮忙见证此事。”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比如?”
冯雪涛笑呵呵道:“崔宗主学究天人,最擅长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举。”
崔东山跺脚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关系一般啊。”
冯雪涛黑着脸,“我是说陈平安!”
崔东山纠结了片刻,故作心声言语状,继而如释重负,信誓旦旦说道:“好说歹说,我家先生总算答应了。”
冯雪涛面露讥讽,“崔宗主,能不能有点诚意,当我是傻子吗?”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开诚布公,与你说句顶天的实在话。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胁我,我就
弄死你。”
好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
冯雪涛的此刻直觉告诉自己,白衣少年没有开玩笑。
刹那之间,崔东山脚底抹油,就要跑路。
结果仍然被来者按住狗头,同样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这么好心好意跟人做买卖的?”
冯雪涛幸灾乐祸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原来在崔东山假装跟先生心声言语之际,冯雪涛是真与陈平安心声说了此事,不过将内容掐头去尾,只说自己与崔宗主谈妥了,愿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后,立即转投青萍剑宗担任长久的记名供奉。陈平安虽然不清楚崔东山如何说服这位飞升境野修,不过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结果刚将心神投
来此地,就听到崔东山在那边说什么顶天的实在话,要弄死谁。
崔东山缩着脖子,大骂冯雪涛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还训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么跟未来供奉说话呢。”
陈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后多担待些。”
冯雪涛抱拳还礼,“好说。”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到了青萍剑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冯雪涛闻弦知雅意,笑道:“告状就免了。我信得过崔宗主的生意经。”
陈平安点头道:“东山平时说话不着调,大多时候做事还是靠谱的。”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说道:“存疑。”
陈平安哈哈大笑,“看来冯兄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很好很好。”不知为何,冯雪涛发现陈平安现身之后,崔东山就判若两人,准确说来,是这对先生学生同时在场的时候,比如先前桐荫渡船的酒桌,崔东山就会气势全无,并
且没有任何别扭,就像一种心有灵犀的无言默契,自然而然,没有道理可说。陈平安说道:“东山不必说他,青萍剑宗那边,晴朗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要更像个醇正的读书人,同时还比我更变通,求学问道之心坚定。希望冯兄以后多照顾多
指点。我在这里先行谢过。”
冯雪涛嗯了一声,“在京城这边,我跟曹晴朗接触过几次,印象不错。”切身感受到陈平安与崔东山、曹晴朗融洽的师徒关系,冯雪涛内心唏嘘,小有感触,自己是不是真该去趟皑皑洲,见一见那个只要自己不去见他、他都不敢来找
自己的弟子殷艺了?一众不记名弟子当中,资质各异,人心不一,有拉着自己的名号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渐行渐远渐成陌生人的,既然你冯雪涛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也就无所谓记
名不记名了,却也有殷艺这个异类,总想要好好修行,开山立派,终有一日会在师父那边证明自己有资格当亲传弟子。
好像听说殷艺有想过聘请谢松花担任殷莺的剑术师父,想起这一茬,冯雪涛便问道:“谢松花怎么没有担任青萍剑宗供奉?”
崔东山嘿嘿笑起来。
陈平安无奈道:“大概是谢剑仙喜好自由,不喜欢被宗门拘着吧。估计她之所以愿意担任皑皑洲刘氏的家族供奉,还是念着一份同乡之谊。”
崔东山还在那边自顾自嘿嘿嘿,结果就又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板栗。
冯雪涛如坠云雾,却也没有深究缘由。
原来陈平安是真怕谢松花,每次见面都犯怵。这位皑皑洲女子剑仙,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喝酒说荤话,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着心仪的道侣,其实陈隐官也能凑合凑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娇即可。”
“你别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实私底下聊闺房话,全是虎狼之词,连我都受不了,啧啧啧……”
陈平安就算胆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东山笑嘻嘻问道:“那位云岩国皇帝陛下怎么在巷子里,领着一大帮子位高权重的朝廷大佬,当起了木头人?”
陈平安没好气说道:“巷子比馆子更凉快不行吗?”
崔东山小鸡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冯雪涛一笑置之。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个苍蝇馆子,与范铜跟谢三娘继续喝酒吃火锅。
隔壁桌起身结账,离开了馆子,结果很快就发现外边巷子情况的不同寻常。一条不宽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个“小山头”,最前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腰悬龙纹玉佩。身边站着两位气势威严的老人,一位面白无须,双手插袖,习惯性低头弯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满身道气,眼神凌厉。之后是七八个官气很重、年龄悬殊的男人,他们皆穿便服。再往后临近小巷转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
、佩戴朝廷制式刀剑的青壮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内穿甲胄的光亮。
离开的馆子的那伙人,见此景象,只得转身从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脚步不快。
他们还没有离开巷子,队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动万分,颤声道:“我认出有两位国公爷都在巷子里。”
另外那位女子则神采奕奕,压低嗓音说道:“好像还有礼部尚书大人。”
至于几位炼气士,则以心声交流,“中年男人身边站着的,好像是那位云岩国新任国师。”
“如此说来,是皇帝亲临此地?”
“总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谁能有这么大的牌面?”
“难道是玉圭宗的韦滢宗主?”
“韦大剑仙这么闲,跟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火锅?”
“是青萍剑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对啊,听说那位宗主是驻颜有术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来着。”
反正他们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内,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范铜,你们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比如在某个小国官府里边捞个铁饭碗,还是去山上,找个适合修道的仙家门派。”
范铜大大咧咧说道:“挑啥,肯定都行啊,问题是谁肯收咱们呐,陈仙师,对吧?”
谢三娘想了想,说道:“陈仙师,说心里话,我们还是想去山上寻一份仙家缘法。”
陈平安点点头,“明白了。”
站起身,陈平安抱拳告辞,笑道:“酒足饭饱,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用矫情起身送行了,“这么熟了,都别客套。”
范铜想起一件事,刚要开口,提醒陈仙师忘了掏钱,说好了我们请客你结账的,就被妇人一脚踩在鞋背上,给她狠狠瞪了眼。
汉子有点摸不着头脑,陈仙师又不缺这几个钱,这次他请客,下次咱们再请回去呗,陈仙师都说了,都是熟人不矫情。
寂静小巷中。
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京城当地女子,鬼使神差,转头望向巷中。
她混迹风月场多年,什么风光、什么富贵气焰没见识过,可还是瞧见了让她毕生难忘、匪夷所思的一幕。记得先前由于是邻座,她与隔壁桌最后一个落座的男人,便刚好背对而坐,有次她给那几位仙师敬酒的时候,便觉得座位狭窄,她就想要提醒后边那人,能不能
往他酒桌那边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头,发现那男人已经主动挪了挪长凳。
但是,当馆子走出那位穷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开始作揖行礼,与此同时,所有人或稽首或低头弯腰,依稀有铁甲铮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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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井派掌律赵铁砚,是个洞府境炼气士。百余年的道龄,汉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赵铁砚他们这一行练气士到了云岩国京城,就跟溪涧小杂鱼入了龙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不似在那偏远小国地界,还能被称呼几声神仙。赵铁砚在这边,有一处师门产业,就在鱼鳞渡开了一间杂货铺子,七弯八拐,不容易找,得问路。要问生意如何,估计还不如附近那个卖烤鱼的夜宵馆子。赵铁砚见着了愁眉不展的
同门商师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买卖,总是这样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其余两拨同行的炼气士,他们本以为可以沾点光,在京城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曾想还得自己去找客栈。
其实双方都尴尬,还要假装都不尴尬,就更尴尬了。时隔数年,师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来如今京城里边的达官显贵,别说皇亲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连个郎官,门槛都不容易跨过去,他们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当回事。话里话外,商祚都想回到门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捡起来。赵铁砚对此也无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实在不行,自己
留在这边,让商师弟带着那个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门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师不富裕,山下诸国何尝阔绰了,都在拴紧裤腰带过日子。
这次随行下山历练的几个晚辈,他们修道晚,资历还浅,对此还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外出修道,就该时常风餐露宿,多吃苦。掌律赵铁砚却是享过福的过来人,记得年轻时第一次跟随师门长辈下山历练,年少时在道书上说什么红尘万丈、名利裹缠乌龟壳啥的,原来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进了个花花世界,长辈们也开明,在山上是一套说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并不迂腐古板,只是让他们几个,可以随意一些,山中的
清规戒律,其实不必严格遵守,只需记得回到山中,不要乱说话,免得被掌律一脉那边听了去,借机小题大做。
商祚神色复杂,喃喃道:“赵师兄,本来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门生意活计。”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领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满身铜臭气,洗都洗不掉。”
赵铁砚笑道:“这次我下山,就是掌门师兄让我来代替你的。”商祚看了眼掌律师兄,摆摆手,“少扯这种蹩脚理由糊弄我,哪有一个门派掌律整年在市井开店挣钱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静,日子过得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