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政死了......我这世间最后的亲人死了,从此之后,这世间,我再无亲人,只有我自己了......”
泪水从丁小乙的眼中夺眶而出。
“什么!.....怎么会这样!”苏凌吃惊道,“莫不是又被那三家恶鬼欺凌至死么?”
“不......这次不是......阿政的死,最大的凶手,是大晋的世道,是那些当权者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敦掖城百姓的死活做下的冤孽!”丁小乙寒声道。
“大晋?当权者......”苏凌不解地重复道。
“苏督领,你知道的,阿政心心念念的是什么,是考取功名,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亲手处置了那三个恶鬼和他们的家人......所以,他才忍辱负重的回到墅中......继续做学问......”丁小乙凄然道。
“是啊......只要他坚持,总有考中的那一天啊......为什么?”慕容见月疑惑开口道。
“呵呵......呵呵......呵呵......”丁小乙抬头望着漆黑的夜色,凄然而悲凉地大笑起来。
“这大晋,这世道......比这漆黑的天还要黑暗!......大晋的朝廷,各路的诸侯,因为王熙之故,一直忌惮沙凉,变本加厉地压制沙凉百姓,还要依靠他们拱卫大晋西北边疆,让他们去抵御外族......沙凉男儿,从来都没有被公正地对待过!......苏督领,你方才说,有机会要去沙凉走一走......不要去了......沙凉百姓家,十室九室无男儿!因为,沙凉的成年男子,几乎都死在了西北边疆!”丁小乙的眼中无尽的悲凉。
“沙凉百姓家.......十室九室无男儿......凌武未出,沙凉缟素!苏督领,你真的没有听说过么?”丁小乙喃喃的说着。
“凌武未出,沙凉缟素......”
苏凌幽幽的重复着这句话,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如今凌武城,仅凭着一城而无人敢来犯。为什么凌武城剑庵镜无极,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圣宗师了。
因为,是镜无极的到来,才让沙凉的母亲不致于失去儿子,妻子不致于失去丈夫,孩子不致于失去父亲!
沙凉缟素,那是多么绝望的悲凉啊......
曾经的敦掖,如今的沙凉凌武城,是那里的百姓最后的依仗,只有凌武永存,他们才不会与至亲天人永隔。
谁若入侵,便是摧毁他们生之希望,那便只有奋起反抗,血战到底。
那里的百姓,用他们的血肉守卫着他们最后的家园和净土。
惨烈沙凉,巍巍凌武!
苏凌的思绪被丁小乙悲怆而愤恨的声音拉了回来。
“沙凉百姓,尤其是敦掖百姓,牺牲之巨,惨烈之巨,天下尽知,可是,那各路诸侯,那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却视而不见!荒唐么!不仅如此,那一年,朝廷八百里加急,昭示沙凉各郡城,剥夺了沙凉男儿的科考之权,然后又假惺惺的说什么,朝廷体恤沙凉百姓,虽然科考没有了资格,但可以靠荫恩和门阀举荐入仕.......”
丁小乙冰冷的笑声和着漫天的冷风,似控诉,又似嘲弄。
苏凌的心也越加的冰冷起来,他明白,当权者如此的做法,对敦掖和沙凉各城郡普通百姓家的学子,意味着什么。
“苏督领,这样一来,穷苦百姓永远都会是普通百姓,那些门阀官宦,生来便永远是官宦,那杀了子耀的三个恶魔,一旦到了时候,摇身一变,便有了官身。可是这样,穷苦百姓的尊严将永远的被他们践踏......他们便可以毫无顾忌的以律法之名,行不法之事,欺凌横行,杀人放火......也再无任何的代价了!”
丁小乙看着苏凌,一字一顿道:“苏督领......小乙不明白......这天下的民心,这天下的公平正义,不应该是属于占大多数的芸芸众生、普通百姓么?何时成了那些少数的门阀大族、官宦子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帮凶了呢!”
“我......”苏凌缓缓低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阿政便是被这个狗屁不通,散发着无比恶意的朝廷天恩给逼死的!他原想着考取功名,便可以为子耀报仇,便可以再不受欺凌......或者,这些都不提了,他只希望能平平安安的活着!”丁小乙悲怆道。
“可是......当权者,那天恩浩荡的朝廷,将他最后的希望扼杀,将他唯一的出路生生抹除!”
“这一切,我都是从阿政留给我的遗书中看到的......我见到阿政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抔沙土堆......那一夜我在阿政的坟前坐了一夜,饮了一夜的酒......烧了一夜的纸......”
“只是,当我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终于还是知道,这世间最后与我友善的人也终究去了......惟余丁小乙一人,天上地下,形影相吊!”丁小乙紧紧地闭上眼睛,无声流泪。
“从阿政坟前离开的那一刻,那已经消磨得快找寻不到的复仇之念,在我神魂深处熊熊燃烧......于是,第二天夜里,我潜进了杀死子耀,间接害死阿政的三个恶鬼的家中,我看着他们三家男女老幼匍匐在我的脚下,苦苦地哀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没有一点的怜悯......那一夜,三家恶鬼之巢,四十八口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幼,皆被我一剑一剑地屠了!然后,我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熊熊燃烧,将那黑暗的苍穹都烧红了......”丁小乙的眼中满是冷冽和决绝。
“他们还让我饶了他们的孩子......可是子耀死的时候也是个孩子......他们有没有想过饶过他,我饶了他们的孩子,子耀能复活么!大火焚烧中,我看到了子耀和阿政,他们冲我笑......如此,这便足够了......”
“从此之后,丁小乙......此生再未踏足过敦掖城!......直到敦掖逐渐被遗忘,变成了后来的凌武城......成了这大晋乱世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圣地......”
丁小乙忽地望着苏凌道:“可是......世人跪下膜拜的时候......可曾听到那九霄之上,无数冤魂的哭嚎!”
苏凌默然,慕容见月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丁小乙望着苏凌,幽幽道:“苏督领,您现在是萧丞相的心腹,也是官身......苏督领......您堂堂大晋丞相将兵长史......可曾怜悯过这天下苍生,这穷苦百姓么!......”
丁小乙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质问。
“我......”苏凌缓缓低头。
“我有......我也一直在做......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史,我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完这窗外事......这乱世之中,人心凉薄......心生怜悯的是我......袖手旁观的也是我......共情的是我,无能为力的也是我......可是......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可小乙兄弟,我一直在做,一直想凭着我的一己之力结束这吃人的乱世......小乙兄弟,你相信苏某么?”苏凌缓缓地看向丁小乙。
“信!苏督领......您是这世间除了大公子之外,小乙最敬重的人......小乙人在暗影司,留心过不少与您有关的情报,您的所作所为,小乙一直都明白,一直都看在眼里......”
说着,他嘭地握紧了搠在一旁的剑,看着慕容见月道:“慕容,我与你之间......是我对不住你......所以你便是取我性命,我也绝无怨言......可是苏督领是心怀百姓的人,小乙不能让你伤害他!”
慕容见月竟罕见地没有说话,缓缓低头,眼中一片迷茫。
苏凌忽地自嘲地笑了笑道:“以前啊,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以为这天下不平之事多了去了,可是管自己什么事呢,天下不平事,天下不公事,何其多也,为何要管,也管不了......说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拯救天下黎庶......这不过是圣母心罢了......”
“可是,苏某一直都明白,今日我若冷眼旁观,他日若祸临己身,则天下再无人为我摇旗呐喊!”
苏凌一字一顿,声音无比郑重:“这所谓被万人痴笑,万人不屑的圣母心,不就是日益凉薄的人心,日益冷漠的情感所不容的么?所以,圣母心也好,不自量力也罢......便是千万人唾弃,千万人嘲笑,苏某也要做,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圣母心......”
“因为,我有良知,因为这世间所有的不平之事,虽未完全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我是这世间喘着气生着的人......若我苏凌,良心未泯,便是圣母心......那这顶大帽,我如何也要戴定了!”
“这天下,就算有再多的不平之事,苏某只要管了一件,这天下便会少上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