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百衣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在雁姨说她的生母找过来想见她的时候,她就知道避无可避。她在去的路上忽而叹气,引得前面的司机师傅问:"闺女,怎么了这是?"师傅注意到她的目的地,劝她:"凡事往好处想,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最后师傅还给她打了折:“我是退休后在家闲着没事干,出来跑跑活动身体。等会儿就收工回家了,我要去看我那小外孙女……"
师百衣这才注意到师傅的头发上有染发膏的痕迹,不过虽然染了发,但可以看得出师傅精气神仍在,他提起他的小孙女时满眼笑意。
年过半百,有儿孙绕膝,满堂和乐,这就是一个平凡人的一生。师百衣真心诚意地说:“谢谢您,也祝您全家和乐。”
对于师百衣而言,她被亲生父母抛弃,她有过难过和伤心,但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么不幸。
她得到过很多人的爱与善意,这些人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也就显得这些爱弥足珍贵。
她本想等雁姨出院后和雁姨好好谈一谈关于她生母找上门这件事,她并不在乎抛弃她的人,她真真切切地知道她这些年得到的爱来自谁。
然而对方还是又找上门来了。
师百衣对此心里只有无奈,何必呢?何必要执着见她?如果是想道歉求得她的原谅,她其实并没有过怨恨。如果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也不是圣母转世。
然而终究有此一面。
师百衣坐着她的电动轮椅走了快速通道,有志愿者注意到她的腿,主动过来帮她:“您好,请问您是要去门诊挂号吗?我带您过去吧。"
师百衣说要去住院部,志愿者就把她送了过去。
白天的医院到处都人多,志愿者看她腿上打着石膏,一直把她送到楼上。
电梯门叮一声开启。师百衣的轮椅一出来,排队的人就蜂拥往里面挤。
她转头向志愿者道谢,表示剩下的路她可以自己走。
等到这一层等待的人走空,她看见了那个女人。
怎么说呢,师百衣的眉眼与她有三分相像,俱是弯眉杏眼,只是师百衣的眉眼更明亮大气,而女人的眼皮有向下的走势,显得有些凄苦。
但即使是这样,也能够看
得出来女人年轻时候的样貌并不差。只是岁月不饶人,容貌如昙花一现,有的人只剩下浅薄。
在师百衣认出她的时候,扈绿春也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扈绿春扑到她面前,眼泪簌簌地落下。
扈绿春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终于见到你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我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你现在叫师百衣对不对,那我叫你衣衣好不好?"
她迫切地想从女儿这里得到一个回答,然而师百衣的神色始终很平静,她垂眸看着生母,操控轮椅往旁边退了一步。
扈绿春这才意识到,她的女儿似乎和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女儿并不期待她的到来。所以她还在怨恨她吗?
那怎么可以?她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怎么可以怨恨她?她应该理解她当初的苦衷!她往前走了一步,师百衣往后退了一步。
扈绿春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你不想认我?”
师百衣淡淡说:“我的腿受伤了,您的动作会压到我。”
"对不起对不起……"
扈绿春当然是有愧的,否则也不会找上门来,她的手上带有一串请高僧开过光的佛珠,自从她的丈夫染上恶疾去世后,她便愈发迷信。
每逢半夜,扈绿春时常被噩梦惊醒,她这才想起那个被她抛弃的可怜的亲生女儿。
师百衣是她的头胎,也是她的最后一胎,自从当年她回到老家生产,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后,她再没怀过。
而她和丈夫这些年的感情也貌合神离,前几年丈夫去世,扈绿春反倒松了口气。
"衣衣,妈妈是有苦衷的。"扈绿春哀伤地想,她的女儿怨恨她也是应该的,毕竟她抛弃了她那么多年。
在扈绿春开始讲故事之前,师百衣却先制止她:“到楼下说吧,不要在这里影响别人。”
“你三番五次来这里找雁姨,从前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好在这次护士拦住了扈绿春,并给她打了电话。而扈绿春本来也不是奔着束雁玉来的,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逼出师百衣。
扈绿春见她愿意听自己说话,还以为她态度松动,忙不迭地应下:"好,我都听你的。&
#34;或许扈绿春以为只要她听了她的苦衷,她就会原谅她这个亲生母亲。
但是无爱无恨,谈何原谅。
期间,扈绿春想帮她扶轮椅,仍然被她躲开。师百衣突然感谢周玄送给她的是电动轮椅,操控简单方便迅速,竟在这个时候起了大用处。
她们来到楼下的小花园,停在一处假山附近,这里有树木遮挡,环境清幽,也无行人,很适合讲悲情故事。
扈绿春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些年只要一想到你都会心如刀割,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真的舍得?"
师百衣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沉默像对她的嘲笑。
自古论迹不论心,就算是不舍得也已经做了。
扈绿春咬了咬牙,说出她藏了半辈子的秘密:“当时我怀你的时候,你奶奶还在世,你奶奶是个非常刁蛮的人,说你爸三代单传,她只能接受我肚子里这一胎是男孩,当年的政策你知道,你爸吃公家的饭,不能有老二,我……"
她一连说了三个“我”字,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然后扈绿春看见对面那个与她模样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年轻女人说:"然后你去做了性别鉴定。"
她清澈的眼睛看穿扈绿春的懦弱与自私,像迟来的审判,让扈绿春觉得痛苦:“你也怨我吗……可是,我是被逼的……"
扈绿春上前一步,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抓住了师百衣的臂膀,而师百衣直直地迎上了她的视线,无声也胜过千言万语。
扈绿春颓然,继续给她讲完了这个故事:“我没有办法,你是个女孩,我不能要你,我也舍不得打掉你,就只能回老家把你生下来……"
当年的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扈绿春在一家乡镇卫生院生下了她,然后抛弃了她。
从怀孕到生子,扈绿春都藏得很好,于是除了扈绿春的丈夫、婆婆还有已经过世的母亲,没有人知道扈绿春有过一个女儿。
“我虽然抛下你,但也是无奈之举,我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悔恨,后来不再怀孕也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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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百衣的问题剖开了扈绿春的心,让她往后倒了两步。扈绿春捧着脸痛哭:“我想过的……”想过要找你。
"可是他不让,他不让我找你……"扈绿春口中的“他”就是师百衣的生父。
"我早就后悔了……"在她后来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怀上的时候,扈绿春后悔了。
随着年龄渐长,亲生父母去世,夫妻感情淡薄,扈绿春觉得愈发孤独,有时她路过小学,看见那些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飞奔出来的孩子,羡慕的不得了。
可是她不敢,不敢违抗丈夫,不敢与他作对。
"我没有工作,而你爸又是公家的人……"无论是胎儿的性别鉴定,还是抛弃亲生女儿,都违反了法律道德。
男人往往比女人更狠心,若说扈绿春对师百衣尚有一丝愧疚之心,师百衣那未曾谋面的生物学父亲并不曾有过后悔。
他只怕师百衣突然出现,耽误他的大好仕途。
不过很可惜,师百衣的生物学父亲是个庸庸碌碌之辈,在逼迫妻子抛弃女儿之后,不久就因得罪
人坐冷板凳至退休,退休后不久就诊断出恶性肿瘤,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在ICU度过,陪他最后一程的人是扈绿春。
那时候扈绿春和他的夫妻感情已经很淡了,她穿着防护服站在他的床头,看他已经是进气不如出气多,整个人骨瘦如柴,手臂上都是留置针的针孔,她不为他难过,只为自己感到一阵哀戚。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又会是谁陪在她身边?
这些年丈夫的仕途并不如意,自从出了那事后,每逢喝了酒便对她非打即骂,不过有一次扈绿春也发了狠,拿着剪刀威胁他。
而这个男人竟然也怕了,怕她真的会冲动之下对他动手,自此两人愈发形同陌路。
公婆留下来的财产如今只剩下这一栋房子,虽然价值不菲,但居住的地方也无法变卖。
丈夫怕扈绿春回去找女儿,威胁她:“现在你靠我的退休金养着,如果你把她找回来,知道是什么后果!"
所以扈绿春还是骗了师百衣,她不去找她并不完全是因为丈夫,更是因为自私。
她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甚至说连高铁都不敢一个人跟,如果没有这
笔退休金,她要怎么生活呢?
直到丈夫染病去世,生死关头,她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