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巷外,公交亭对面的老榆树下,闻明轩等了有十分钟才等到姗姗来迟的闻昭非,和一个眉眼里透着似曾相识感的少女。
“可萱……”
闻明轩的声音低不可闻,他很快就意识到比他小四岁的林可萱不可能还是这幅模样。
二十来年前,闻明轩到广城出差时见过新婚不久的林可萱,而彼时他已经再婚有了双胞胎儿子。林可萱和慕家大少的爱情故事也在广城广为流传。
如此相似的少女不是林可萱,那就是林可萱留在国内给林家俩老照看的女儿,他和前妻所生长子闻昭非替他认下的“娃娃亲”对象。
闻明轩的兄姐们都不想自己孩子和林琅有接触的原因之一,就是林琅有这么个出国的父亲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个炸弹,将闻家上下牵连进去。
已经下乡去到农场的闻昭非就没有这个顾虑。
闻明轩的目光再落回闻昭非身上,终于不再是十多天前的那副落魄模样,衣冠楚楚,闻家孙辈里独树一帜的俊美,面容有七分俏似前妻任颜,剩下的那三分俏似他生母阮琇玉。
总之,闻昭非长成的模样就没闻明轩什么事儿,闻明轩面相轮廓更像闻鹤城,岁月留下的痕迹将他和闻昭非仅有的那点儿相似也抹没了。
闻明轩对闻昭非的感情复杂又简单,他和任颜“巧合”之下有了肌肤之亲,迫于舆论,火速结婚。
从结婚到婚后发现怀孕,再到妻子难产和病逝,前后不过两年时间。
闻明轩“被迫”荒唐梦了一场,很快醒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除了交给父母照顾的闻昭非。
他在前妻病逝半年后娶了家世相当又貌美的妻子,有了双胞胎,家庭美满。
相当长一段时间,无论闻明轩还是他的现任妻子聂雪都无视或忘记了闻昭非的存在。
直到闻昭非在俩老的教导下,越来越优秀。
邻居街坊,同事朋友时不时在耳边问起闻昭非,他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他从未付出任何心血和情感、却出乎意料优秀的儿子。
“什么时候回来的?”
闻明轩的语气里无自觉多了些苛刻,他以为闻昭非认下“娃娃亲”,把林琅带回京城来,一定程度表明闻昭非心里是有他这个父亲。
但作为他的儿子,闻昭非上次回京城前没给他打招呼,这次回来后也没主动去见他,还要他这个父亲一次一次亲自找过来。
“昨天,”闻昭非面色不变,似闲谈般地问起来,“听说向东定亲,您和聂姨给他准备了一套房子和五百块钱。”
京城的房子可不是小宁村能比的,何况现在要弄套房子相当麻烦,无论闻明轩还是聂雪都费了不少人情和金钱。
房子之外,还有摆在明面上的五百块钱,且不算即将花在聘礼上的三转一响。这还只是进行到定亲,之后结婚生子,他们肯定还会继续贴补。
但闻昭非被“强行”安排去履行“娃娃亲”,闻明轩等
人没有给他任何补偿或补贴,就连闻昭非最开始给林琅选择的三百块,都是他自己的积蓄。
闻昭非视俩老留下的“约定”为己任是一回事儿,闻明轩这些人给不给他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林琅不说话,同样好奇的目光看向了闻明轩。
一米八几的身高中和了闻明轩已经横向发展、过分凸出的肚子,在同龄人里,闻明轩或许还算英俊。
但在闻昭非面前,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中年大叔了,且明晃晃地偏爱二婚生的孩子,苛待已逝前妻留下的长子。
闻明轩在林琅和闻昭非的目光下瞬间恼羞成怒,属于他首都大厂研发副部长的涵养岌岌可危,他反问道,“你不是找老爷子了吗?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没有给闻明轩准备结婚聘礼这些,是因为老爷子会给闻昭非,闻向东中午回来吃饭就说起,闻昭非带着林琅在供销社里大肆采购。
如此张扬,就不怕人再写封举报信搞闻家吗!
闻昭非眼神毫无笑意,嘴角却微微上扬,他语气淡淡地问道,“所以您来找我做什么?和我争老爷子的退休金,还是奶奶的遗物?”
闻明轩不是来给他结婚的钱,同样默认老爷子会给他,那么闻明轩现在来老宅附近找他做什么呢?还不是不甘心老爷子的“偏心”。
闻明轩能自己理直气壮地“偏心”,却看不惯自己父亲“偏心”。真正贪心不足的人是谁?
何况,闻鹤城和阮琇玉给每个儿女都准备了结婚基金,闻明轩作为幼子又结过两次婚,他从俩老那里拿到的比他兄姐们都更多。
俩老最开始提出抚养照顾闻昭非,也是因为闻昭非是闻明轩的儿子。后来,为了闻明轩再婚家庭能少些矛盾,他们带着闻昭非极少去打扰他。
闻鹤城和阮琇玉不亏欠任何一个儿女,却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和闻明轩都亏待了闻昭非。
闻明轩没想到在林琅面前,闻昭非会对他如此违逆无礼,他出口的声音都在抖了,“你,你……你就是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吗!你奶奶教导你的涵养和礼貌呢。”
到现在闻昭非都没给他和林琅互相介绍,他自己不想认父亲,也不想他的“娃娃亲”妻子认他。但从对话里,林琅想必猜出他是谁了。
林琅对闻明轩来说不同于任何一个不小心介入、听到闲话的路人甲,她是他曾经视为妻子又遗憾错过的女人所生的女儿。
闻明轩深吸口气再努力和闻昭非讲道理,“你以前不明白,现在成婚了还不能明白吗?”
闻昭非眯起眼睛,挡住眼底骤现的寒光,侧开半步,挡住闻明轩看去林琅的目光,他低声道,“为了您的小家,放弃生养之恩母亲的生命吗?这就是你所谓涵养的话,不要也罢。”
闻明轩脖子以上呈现红色,且越来越红,从事发到现在五年了,他第一次直面如此尖锐、刻薄又强势的闻昭非。
闻明轩两年多不多接触闻昭非,突然这般想不开,来闻昭非面前摆父亲的这一谱着实是败了
。
“娃娃亲”小妻子在边上,也不能让闻昭非有所顾忌。闻昭非不仅是心里怪他,还看不起他。
俏似故人面容的林琅在边上看着,闻明轩感觉自己的脸面被无情撕碎,踩到脚底下,但他还是下意识想为自己辩解、开脱。
“当年的事情,我和你伯伯们是有诸多思虑不周的地方,但主要责任在……”在那封举报信。
写举报信和拿举报信当“令箭”的人才是真正迫害阮琇玉的人,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我知道,”闻昭非眸中冷色不变,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该是谁,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阮琇玉去世前拉着闻昭非的手说,让他不要恨,闻昭非自觉很努力地去做了,但闻明轩不该提她,还言语里指责她没教导好他。
林琅将手塞进闻昭非的手心里,她看闻明轩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冷淡,这个闻明轩不仅苛待过闻昭非,还对她姥姥闺蜜玉婆婆不孝。
振振有词,其实最混蛋不过!
“人渣!渣男!”
林琅用她带着南边腔调的嗓音帮闻昭非一起骂,顺便她还解释一下,“人渣就是人间渣滓、无药可救的意思。这种人永远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为他生气只会浪费时间。”
闻昭非手心一软,心头也跟着被撞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眼神里的冷淡顷刻消融不见,“你说的对。”
他早就不指望闻明轩能从心底里认错和忏悔。但偶尔这样的时刻,他还是被轻易撩起心中无边怒火。
闻昭非眼中有了愧色,他被怒火冲昏了理智,居然让林琅直面他和生父的矛盾和争吵。
“附近有个公园,我们走走?”闻昭非朝林琅浅浅一笑,语气温柔,毫无转换的痕迹。
“好,”林琅点头,怒瞪的双眸立刻弯起,小脸转向闻昭非徐徐绽放着笑颜。
天色已经发暗,路灯却还没亮起。
走出老榆树有十来米后,林琅停步转身抬脸,她将闻昭非的手握得更紧些,依旧用她自带南方软调郑重告诉闻昭非,“爷爷奶奶疼你,我也疼你,只疼你。”
闻老爷子和去世的玉婆婆之外,她会是这个世上另一个偏爱且只偏爱闻昭非的人。
闻昭非原本就波澜粼粼的心境,在林琅的这句话里起了滔天大浪,天色黯淡,他眼里的林琅却白得发光,明亮得晃眼,也暖得想个小太阳。
大概很久很久,闻昭非都没再遇见过如此直白又热烈的偏爱了。
“好,”闻昭非回林琅的声音里多了些无法自抑的哑色。
闻昭非握着林琅的手放进口袋里,再自然地变成了十指交扣的牵手方式。
闻明轩被留在老榆树下,恼怒、羞愧、震惊、无地自容等情绪将他淹没,闻昭非林琅走出老远,他都还反应不过来。
他不仅被闻昭非不留情面地嘲讽,还被林琅直白又直接地骂了。
人渣,渣男,无药可救……他真的是吗。
——
闻昭非和林琅走入小公园不久(),路灯就接连亮起?()『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闻昭非不得不放开林琅的手。
这一路的风光熟悉又带着点儿久违的陌生,闻昭非却半点儿分不出心思来看它们,他前半段仔细感受林琅软到不可思议的手,后半段放开手后,目光和注意力也全在林琅身上转悠。
林琅以为闻昭非这一路的沉默不语,是被闻明轩勾起了伤心事儿,她暗暗生气和心疼,万分遗憾之前没再多骂闻明轩两句。
“你以前经常来这里玩吗?”林琅尝试转移闻昭非的注意力。
闻昭非轻轻点头,“经常来这里晨练和背书,早晨那会儿人少些。”
小公园围湖而建,湖不大,公园也不大,里面来遛弯的老人、年轻人都挺多,早晨是小公园里相对人最少的时候。
夜晚的景色受限于隔老远一盏的灯光,林琅和闻昭非只能看个大概。
走了半小时,林琅和闻昭非就从公园出来,老榆树下的闻明轩早就走了,他在闻昭非林琅这里吃瘪,更不想去老爷子那里讨骂。
林琅和闻昭非回到家,老爷子也早从韩家回来了,魏珍珍对闻昭非林琅的过度好奇,让他挺不高兴的。
魏婷自然也接收到闻鹤城和韩老的不悦目光,匆匆将魏珍珍拉走。
闻鹤城在书房,林琅和闻昭非进到书房陪老爷子一起练字。
闻昭非的毛笔字学自老爷子,他这两年到农场练得少,但基本功在,找到感觉后,终于写出一副还算不错的字,没再被老爷子偷偷翻白眼了。
练字结束就准备睡觉了,林琅和闻昭非替换着去洗头洗澡,老爷子没年轻人洗得那么勤,简单洗漱就回房了。
十点前,林琅和闻昭非回到他们的房间里。
穿来这个世界一个半月,林琅第一次这么晚还没有要睡的想法。
“你困吗?我们去阁楼上看书吗?”林琅双眸亮晶晶地看来,傍晚睡了那一个多小时,带走了生物钟的绝大部分睡意。
“我们去阁楼上挑一些书,明天一起寄去农场,”闻昭非说着话,却先将林琅揽到怀里抱住了。
闻昭非和林琅出门的这一天,老爷子又给他们准备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随身携带不方便,依旧只能走邮寄。
他明早要再去一趟邮局,不妨再多几本林琅想看的书。
“这样更好,”林琅弯起眼睛笑,抬起手回抱住闻昭非,安全又温暖的感觉将她全身笼罩,她都不舍得出来了。
闻昭非抬手轻轻抚上林琅的脸颊,拇指又缓慢落在林琅的下巴尖儿上,他们的目光碰上,闻昭非缓慢低头,在林琅脸颊处轻轻一吻,立刻退开一步,重新牵起林琅的手。
林琅被闻昭非吻得头皮发麻、不上不下的,但她也没有虎到敢反压着闻昭非强吻,只能乖乖被牵走。
进到阁楼里,看到两个大书架的书籍,林琅立刻抛开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认真挑起书来。
她感兴趣的高数高物等理科书
() 籍外(),还有闻昭非全套的高中课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三年后高考重启,她就不需费心思重新找书了。
年代差异和城乡差距,林琅有脑袋里的高中记忆还不够,她需要自己花时间花精力再学一遍高中知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闻昭非找来麻袋将林琅挑好的书打包好,放到楼下房间的角落里,出门重新洗手再回来。
“晚安,”闻昭非将林琅揽进怀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亮,他又再林琅的额头轻轻一吻。
林琅闭着眼睛重新睁开,她在闻昭非耳边小声地道,“你可以亲重一点儿,久一点儿……”
这轻飘飘又快速的吻,她差点儿以为闻昭非只是不小心碰到她。
林琅害羞地说完话,好一会儿都没等来闻昭非的反应,遗憾地以为闻昭非没听清,重新闭眼,睡意沉沉袭来,她睡着了。
林琅感觉上的好一会儿其实还没两分钟,闻昭非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神思,要进行林琅口中重一点儿、久一点儿的亲.吻时,他先感觉林琅的呼吸平稳绵长了……
“怎么就睡了……”
闻昭非的语气很难不郁闷,但很快,他又庆幸林琅提前睡着了。
不然这火点起来快,要收场却没那么容易了。
排除杂念,闻昭非很快就随林琅一起睡去。
翌日上午,闻昭非自己跑一趟邮局,将大部分行李寄往农场,再特意绕路去街道卫生所给老爷子配些备用药在家里。
闻家老宅,林琅陪闻老爷子接待上门来的邻居街坊,俱是来瞧瞧闻昭非娶回来的乡下媳妇。
林琅自信大方,自觉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闻老爷子把她当眼珠子护着,街坊邻居不会那么没眼色,很自然就一起跟着夸。
“爸,杨姐,家里这么热闹呀。”
闻明玉提着两袋水果进来,交给杨婶后,她走到林琅跟前,徐徐露出个和蔼的笑容,“林琅对不对?我是昭非的小姑闻明玉。”
“小姑,”林琅起身,礼貌喊人。
闻昭非的小姑闻明玉一家三年前才调回京城,这是闻昭非离开两年里,来闻家老宅比较勤的一个。
闻老爷子原本就对女儿偏宠一些,当年事发时,闻明玉不在京城,鞭长莫及,他怪谁都怪不到她头上。
但此刻闻老爷子对她的态度也挺一般,主要还是因为闻明玉调回京城的这几年,一直致力于调和老爷子和儿女们的关系。
去年九月底本该送到老爷子手里的信,也是被闻明玉代收拿走的。
闻鹤城很想问问闻明玉,在她眼里,他到底还是不是她父亲,是不是个有行为能力的人,她有什么权利动他的信,替他处置这些事情。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煮饭了。”
闻家斜对门的王姨很有眼力地起身,她拉着林琅的手,笑吟吟地道,“下次和昭非回来,一定要到阿姨家里玩。我家那小子最崇拜他闻三哥了。”
“好,”林琅笑着点头她,和杨婶一起送这些阿
() 姨大娘出门再回来。
只剩下闻鹤城和闻明玉的厅堂里(),氛围急转直下。
闻鹤城眯眼看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拿着东西回去,以后不用来了。”
在街坊和林琅跟前,他给闻明玉留点儿脸面,但继续放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再这么昏聩、纵容下去,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阿玉和故友们。
“爸!妈已经去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吗?您给我们机会……”
闻明玉的话被闻鹤城粗声打断,“我没给过你们机会吗?我就是给了你们太多机会,才让你们一而再地算计到自家人头上。”
以前是他妻子阮琇玉,现在是他亲手养大的闻昭非。
老爷子神情厌弃又疲倦,毫无还转余地,他扬扬手看向进门来的杨婶,直接吩咐道,“以后不许给她开门。”
杨婶看看老爷子,又看看闻明玉,点了点头,“是。”
付给她工资的是老爷子,这套房子也是老爷子的退休福利房,她自然是听老爷子的话。
林琅快步走来,伸手抚了抚闻鹤城的胸口,再软软地撒娇道,“不气不气。爷爷,我们去书房,我给您写字好不好,我还会簪花小楷。”
“阿玉也会,她当年和你姥姥一起启蒙,写得相当好,我找给你看看,”闻鹤城立刻就被林琅哄好了,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