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近,清晖殿四处张灯结彩。
三层宫灯累累缀在梁上,共有十八盏,瑰艳昳丽。
正北设炉瓶三事,当中一雕夔纹古鼎,焚着御赐的龙涎香,左右各有圣上亲笔赞许王氏先祖功勋的对联,鼎下设一紫檀宽塌,垫着细密的上好象牙垫,坐塌前则摆着一长条的紫檀描金红漆高几,上头搁着长公主与国公爷惯用的食具。
殿内笑声未歇,那头长公主与国公爷相携而来,远远地听到大爷王书照的笑声最为爽朗,长公主心情也不错,问道,
“你们在笑什么?”
王书照是长公主的长孙,幼时十分得长公主钟爱,素日在晚辈中胆子最大,
“回祖母的话,书淮和二弟妹来晚了,想必是夫妻二人你侬我侬,说私房话去了。”
众人连连起身施礼,长公主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王书淮身上,凤眼眯着笑意,“果真?书淮跟初丫头说私房话我不信,初丫头惦念丈夫我倒是信的。”
长公主亲自下场玩笑,众人越发起劲,又说了几件原先谢云初如何黏王书淮的话,国公爷亦露出笑容。
倒是两位正主,一个八风不动,一个置若罔闻。
国公爷见王书淮半个笑脸都没,有些埋汰孙子不解风情,“行了,别再调侃了,初丫头面儿薄,别吓得她不敢说话。”
长公主看了谢云初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看似娇羞,又与王书淮道,“不急,你想法子尽快在江南站稳脚跟,回头再将初丫头接过去便是,”又怀疑姜氏给谢云初立规矩,故意将嗓音抬高了些,
“咱们王家没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家里媳妇多,无需个个去婆母跟前伺候,夫妻和睦,小家恩爱,大家自然也就圆满。”
众人连忙起身道是。
姜氏便知婆母变着法在教训她,不情不愿嗯了几声。
王书淮看着妻子气定神闲,不觉苦笑,是他小肚鸡肠了,妻子尚且不当回事,他又在这里膈应什么。
王书淮是个心性极其坚韧的人,想起今日的谋算,很快又将这些琐碎拂去脑后。
不一会开宴,宫人陆续上菜,长公主回府,宫里伺候她的御厨也跟着到了府上掌厨,长公主口味偏淡,喜欢淮扬菜系,宴毕喝茶时,长公主便与王书淮道,
“今日这道盐水鸭是金陵特色之一,等你去了,去夫子庙外街那挂金匾的店里吃,十分地道正宗。”
六少爷王书业很喜欢吃这道菜,惊诧道,“祖母说的情真意切,莫非亲自去过?”
长公主看着年少的亲孙目光和煦,“你难不成只当你祖母一直待在皇宫不成?”
大爷王书照年长一些,自小听祖母趣事长大,兴致勃勃介绍道,“业儿,你有所不知,祖母少时曾游历江南,江南大街小巷哪有好吃的没有祖母不知道的,祖母还有不少田庄在江南呢....”话未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没说
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性子最是纯真,恍然不觉气氛凝滞,张口嚷嚷道,“是吗?祖母,祖父,孙儿能跟二兄一起去江南吗?”
四老爷王典扭头敲了儿子一记,斥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吗?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六少爷一本正经回,“爹爹,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儿子年轻,这回秋闱不一定能中,恰恰跟随兄长南下见识一番,没准能有所获。”
四老爷听儿子这么说,不觉丧气,“还没考呢,怎么就说自己不中?”
“再说了,你二兄是去做正事,哪能带着你玩,你还是别去给你二兄添乱。”
六少爷有些失望。
“那我可以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在那参考亦是成的。”
国公爷不知想起什么,神色一动,“你当真想去?”
“是啊,是啊。”六少爷憨憨起身,往王书淮作了一揖,咧嘴笑道,“我还能帮着二嫂看着二哥,省得二哥在外头寻花问柳。”
四太太闻言扭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你这傻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以为你二兄似其他几位兄长,他最是稳重内敛,岂会做自污名声的事。”
四太太说话最爱夹枪带棒,这一句话便是暗指其他少爷并不洁身自好。
国公爷从未纳妾,娶先妻一心待妻子,后来亡妻过世一年,续娶长公主更不待言,他不喜三妻四妾,长公主就不更喜欢了。
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连忙把脖子一缩。
五少爷不曾娶妻,三太太不许他纳通房,六少爷更懵懂,压根不通情//事,四太太提都没提。
国公爷眼神在几个儿子与孙儿当中溜了一圈,问道,“最近谁又纳妾了?”
这下,连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也纷纷低下头。
四太太一句话杀倒一片,她轻哼着喝茶。
长公主眼神已经压了下来。
国公爷在她动怒之前先开了口,他吩咐三太太道,
“往后谁纳妾,那妾室月例就从这些爷们自己的月例里扣,看他们有多少份例扣的。”
几位太太并少奶奶听了福至心灵。
三太太忍着笑,起身道,“儿媳遵命。”
四太太在一旁多嘴,“可是父亲,这些爷们的月例也归我们女人管,您这么做不是亏了我们自个儿?”
国公爷失笑,“他一月总该要花银子,他平日往账上取多少银子,你扣出来便是。”
几位老爷少爷顿感牙疼。
大奶奶苗氏看着一侧的谢云初,叹道,“这么一来,我们家爷的月例可不够扣的,还是你家书淮好。”
窦可灵耳尖,听到后又插嘴,“二嫂,二兄独自前往江南,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丫鬟跟过去伺候呢。”
这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少视线投了过来,落在谢云初跟王书淮身上。
谢云初撩眼看着身侧不苟言笑的丈夫,“听二爷
安排吧。()”
王书淮看了妻子一眼,谢云初朝他露出一笑,仿佛只要他点头她就给安排似的,王书淮心里不是滋味,眼神犀利地朝窦可灵瞥去一眼,
“弟妹好意心领,若弟妹嫌屋子里不够热闹,大可给三弟再物色几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窦可灵倏忽闭了嘴。
国公爷见不得窦可灵欺负谢云初,脸色一拉,“你也是女子,怎么就盼着给妯娌添堵,那纳妾是好事吗?”
窦可灵很委屈,“孙媳只是随口说说。”言罢眼眶已泛红。
国公爷也不好再说她,倒是长公主不喜她的做派,
“不会说话,以后就别来了。”
窦可灵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认错,“孙媳知错了,求祖母饶恕。”
长公主一向一言九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悄悄朝窦可灵努嘴,示意她识趣先退下去,窦可灵含着泪灰溜溜离席,三爷王书旷也顿感脸上无光,将头埋得很低。
这么一搅和,席间气氛不那么愉快,长公主吩咐散席,唯独留下王书淮。
王书淮跟着祖母和祖父进了书房,国公爷坐在窗下逗鸟,给二人说话的空间,长公主扶案坐下,将一叠名录递给王书淮,
“这里是江南豪族名录,各家来历家世,盘根错节,均记载清楚,你必须铭记在心。”
王书淮恭敬接过,匆匆扫了一眼,便发觉里面有些他不曾搜集到的资料,长公主毕竟住在大内,若想从东厂或锦衣卫处得到密辛,不过举手之劳,看来那一刀没白挨。
“孙儿谢祖母指点。”
长公主示意他坐下,又道,“你此下江南,若想顺利推行国策,有一人你必须得争取。”
王书淮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祖母说的可是江南总督江澄?”
“正是。”长公主颔首,“此人手掌江南两省军政大权,是一位枭雄,虽有霁月风光之名,却也是个老狐狸,国策推行难度大,我担心他不肯淌这趟浑水,可如若你取得他的信任,有他助你一臂之力,必定事半功倍。”
王书淮沉吟道,“孙儿也闻此人在江南名气甚大,当年倭寇犯境,他带着三千水兵血战,保得江南不失,江南豪族都十分信服他。”
“不过,”王书淮悠然一笑,“倘若此政利国利民,他再置身事外也不能。”
长公主觉得王书淮似乎话中有话,“书淮似有良策?”
王书淮从袖中掏出一折子,递给长公主,“良策谈不上,不过这些时日孙儿着实日思夜想,想出一条与丈量田地一脉相承的税政,其中详情已记在折子里,请祖母过目。”
长公主边看,王书淮边解释,
“重新丈量土地的目的是什么,便是由朝廷来掌握人口田地,从而可依策收税,可现在百姓的土地均被豪强侵占,即便此次重新丈量,那些百姓也未必愿意将户口报出来投身朝廷名下,为何?因为那些豪强给百姓的赋税或许更轻,他们只要躲在豪族羽翼下,便可免去朝廷的徭役,何乐不
() 为?”
长公主深以为然,她在江南有不少田庄,也是吞并土地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深谙其道,“于朝廷而言,此举着实十分不利,久而久之,国库空虚,国将不国。”
王书淮道,“大晋何至于面对蒙兀没有底气,面对西楚挑衅隐忍不发,归根结底不就是国库空虚吗?祖母,那些江南豪族只瞅着眼前的利益,却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您却是高居庙堂,高瞻远瞩,更能明白此举的深远之意。”
长公主眉心一展,由衷叹道,“你所言甚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社稷为重,那依你的意思呢?”
王书淮俊脸葳然,往折子一指,双眸罕见绽放一抹异彩,“第一步丈量田地,清查人口,第二步,将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服雇人代役,至于百姓可自担徭役,亦可以银代役。”
长公主蹙眉,“以银代役?”
“不错。”王书淮道,“过去徭役种类繁多,百姓不堪其重,如今咱们只分徭役,粮税,精简税法,愿意出丁者出丁,不愿意者以钱代役,朝廷雇佣人代徭役,双方皆可省去不少麻烦。”
“此外,过去征收粮食,分派徭役,运送船只屡屡出事,百姓自个儿还得负责将粮食运去指派粮仓,又加了一层脚程税,百姓叫苦不迭,如今干脆因地制宜,譬如某些鱼米之乡征收粮食,确保朝廷官需军需,其余之地可折收银子,如此朝廷与百姓两厢便宜。”
长公主闻言连连惊异,“书淮,这是你的提议?”
王书淮拱手一笑,“这是孙儿一些拙见,还请祖母指点。”
长公主深深凝望他,面前这年轻人,生得清风霁月,心计无双,长公主不得不惊叹他的智计卓绝,她忽然明白王书淮为什么将这样一份折子给她。
他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旦这道折子从她手里递交内阁,再呈给皇帝,她将名垂千史。
“书淮,你知道这折子意味着什么吗?”
长公主拖着这薄薄的册子,有如拖着一份沉甸甸的理想和责任,这是一份史无前例的税法改革,整个大晋都会因此发生深刻的变化,若此事能成,功盖千秋,她的政绩将不输母后。
即便是沉稳如她,内心也忍不住泛着悸动。
王书淮神色一敛,
“孙儿之所以将之呈给祖母,是因为只有祖母才能完成此宏图大业,只要新的税法推行,国库必将迅速充盈,是百姓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长公主在朝廷深耕多年,今上都是长公主给扶上宝座的,她在朝中的影响力不亚于皇帝,只要长公主支持,事情便成了一半,王书淮深知一旦他去了江南,朝廷无靠山,他必定备受掣肘,笼络住长公主,他方能无后顾之忧。
想要成名,先成事。
长公主看着少年老成的俊美男子,幽然一笑,“书淮,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她想拿捏王书淮,王书淮也必定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好处。
王书淮也不含糊,抬起
视线,慢慢与她相交,
“其一,还请祖母做我的后盾,朝中我不希望有任何掣肘。”
“其二,我去江南,新官上任三把火,必得先拿几个刺头以正视听,此事还请祖母帮我。”
什么帮他,无非是舍弃几个棋子,给王书淮铺路。
长公主按了按眉心,“我心中有数,离京当日,我会给你一份名录,那些人你尽管动手,给你杀鸡儆猴。”
等王书淮离开,长公主捏着那折子坐在案后,好一会儿没吭声。
国公爷托着鸟笼老神在在踱步过来,“时辰不早,殿下歇着吧,熬得晚了,省的白日又该头疼了。”
长公主将折子轻轻往案头一扔,似笑非笑看着他,“很得意是吗?”她看到丈夫唇角压不下去的笑。
国公爷索性笑出来,“哈哈哈....他虽不是您亲生的孙,您就跟亲孙一般对待,有何不可。”
长公主唇角微勾,“我倒是想把他当亲孙对待,就怕他心里不这么想,你瞧,这一套一套的连环计把我给套牢。”
国公爷咧嘴笑得更开心了,“他这是给您挣脸面,您居庙堂运筹帷幄,他赴前线所向披靡,何愁大事不成?”
长公主悠悠然起身,睨了丈夫一眼,“所以落到最后,是你一人稳坐钓鱼台。”
“哈哈哈....”
国公爷将鸟笼交给内侍,高兴地上前,一面将妻子掺上塌去,一面招招手示意侯在门帘外的宫女进来伺候长公主净面,过了半刻,长公主洗好躺在塌上,国公爷也更衣入了帷帐来。
帘外宫灯朦胧,帘内檀香幽幽。
长公主睨了国公爷腿一眼,“好了吗?”
国公爷伸出长臂,轻轻将妻子拢入怀里,复又替她按捏太阳穴,“早就好了....”
长公主轻嗤,一点点在他的动作下收紧呼吸....两人面额贴得极近,长公主双手不由自主扣住他,
“你倒是老当益壮。”
国公爷不满道,“我老过吗?”
长公主笑,“国公爷一直都很年轻....”
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刻的安宁中,动静是含蓄而隐忍的,其中的波涛暗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抹迷离松乏冲破防备试探与伪装,一点点露出那本来的面目。
她于深吸中忍不住开口,
“委屈吗?”
“嗯?”
“这么多年陪着我,委屈吗?”
曾经的一朝柱石敛尽锋芒,陪着妻子长住深宫,甘愿当陪衬,委屈吗?
国公爷面如刀锋,深深凝视怀里的妻子,“从未委屈过,倒是殿下,委屈嫁给我吗?”
当年那一场波及满朝的祸事横亘在二人之间,他们被迫成为命运的棋子,成为束缚彼此的纽带,那个坎或许永远跨不过去,但大浪淘沙过后,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同床共枕,谁心里又不曾留下一丝温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