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夕阳漫天立到薄暮冥冥,再到夤夜初寒突至。
那一身濯濯如玉般的姿容已经不在,他像是垂暮的老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在夜风里残喘苟延。
又是一轮皓轩明月,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连着姜氏的孝期已满。
王家家族老一辈的长辈,从青州琅琊镇奔来京城,四位老人严词厉令王书淮续弦。
他是王家嫡长子,王家现任宗主,他的妻子便是宗妇,王家岂可没有宗妇,再者两个孩子也大了,偌大的国公府就靠几位女管事操持着,很不像样。
王书淮沉默地听着,慢慢饮了口茶。
叔伯辈的老人仍在喋喋不休,
“王家宗妇不能空缺,你也一向是个最讲规矩的人,该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续弦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王书淮听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数字,忽然诡异地笑出了声。
这是自谢云初死后,他脸上第一次有了额外的情绪。
“哈哈哈....”
他用力地捂了捂发胀发疼的胸口,手背青筋暴起,双肩剧烈地颤动着,薄薄的皮肉裹着消瘦的颧骨,笑得近乎癫狂。
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王书淮廓清环宇,清查人口,推行税政,让国库日渐充盈,国力蒸蒸日上。
全大晋的百姓都受益于他的功勋。
独独他的妻...他这辈子最该回馈瞩目深爱的人,却孤零零惨死在恶人荼毒下。
他怎配?
他不配为她的夫。
过去他也曾视宗子责任为生命,也认同宗妇一日不可空缺,可如今想一想,弄一个女人坐在本该她的位置,听着珂姐儿和珝哥儿唤那人为母亲,王书淮只觉心口涌上一股恶心。
“从今日起,我王书淮卸王家宗子之任,我亦可脱离王家之宗,你们择贤而立,拥长而立皆可....”
沿着石径回春景堂,敞厅处人声涌动,他迈了过去。
珂姐儿和珝哥儿也出丧了。
林嬷嬷带着针线房的嬷嬷给两个孩子量体裁衣。
王书淮就站在一旁看着。
林嬷嬷给孩子们量好,来到他跟前请安,瞅了一眼他身上洗白的旧衫,施礼道,
“二爷,要不奴婢也让针线房的嫂子们给您量一量。”
王书淮这四年多穿得都是谢云初在时准备的旧衫,一件新衣都没有。
王书淮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女,模糊的视线被绚烂的日光晃了晃,“不必了。”
珂姐儿十多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杏色的襦裙,罩上一件姜黄的披帛,梳着双丫髻,一张粉嫩的脸蛋越看越像谢云初。
她性子越发沉稳,主动帮着林嬷嬷管着家事。
人人道她有谢云初的遗风。
珂姐儿念着风光正好,在敞厅下摆了一张长几,准备笔墨纸砚,想做一幅画
。
夏安立在一旁问她要画什么。
珂姐儿望着蹲坐在柱子边看书的弟弟笑了笑道,
“娘亲去世时,珝哥儿还小,我怕他不记得娘亲的样子,我要把娘亲画下来。”
夏安闻言顿时湿了眼眶。
珂姐儿得王书淮亲手教导,又师从女师数年,画工极是出众。
循着记忆里的模样,行云流水般画下一幅宫廷美人画。
或许是那个模样刻在心里太久,珂姐儿落笔不作任何停顿,等画完时,连她自个儿看着那幅画都喃喃失神。
就仿佛母亲走入了画里。
泪花在眼眶涌动,她立即招珝哥儿过来瞧。
珝哥儿望着母亲的样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姐,这幅画赠我可好?”
“那可不行,这幅实在太好,是我一笔写就,我怕是再也画不出第二幅这么好的来,这样,我再画一幅给你,这幅我自个儿留着。”
“不行,我就要这幅。”
珝哥儿头一回蛮横无理地过来抢。
珂姐儿小心翼翼捧着画卷立即往院子里逃,“不可以,不可以...”
珝哥儿追了过去。
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哭声夹杂而来。
王书淮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待细细甄别,是风拂过他心尖,如同穿过漏风的筛子,发出的飕飕声。
这一夜,他抱着那幅画,彻夜失眠。
桃花谢了春红,时光太匆匆。
一年又一年过去。
王书淮白日处理政务,晚边亲自过问一双儿女功课,数年如一日。
身子照旧是不好,每每到夜里总要咳醒几次,太医道他沉疴在身,郁结未消,积重难返。
随着年龄增长,他目光越发模糊了。
那幅画他看不清,便放在手里抚摸。
有的时候看着娇艳的女儿,总以为回到了自己新婚之时,看着那道鲜活明艳的人儿含羞带露朝他走来,唇角会忍不住扬一扬,只是每每那一抹笑还未及眼底,又被暗黑的光给欺灭,双目如同死寂的潭,黑黢黢的,不见深浅。
有的时候分辨不出白天黑夜,更多的时候记不清年岁。
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像个机械的人,来回奔波朝堂与府邸。
不知不觉,珂姐儿及笄了。
自有无数媒人膛破门槛来说亲,王书淮将她叫到跟前,问她愿不愿嫁人。
珂姐儿摇头道,
“我昨日翻看母亲留下来的书籍,原来母亲曾有办女学的夙愿,女儿便想帮着母亲完成她的遗愿,去开设一家女学堂,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珂姐儿说完忐忑地看着父亲。
王书淮听完愣了愣,倒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谢云初嫁了他生生被折磨死,嫁人着实没什么好。
便答应了。
永春十二年的春,二月初
二,十六岁的珝哥儿参加春闱。
这些年他勤学苦读,一日不辍,师从的除了父亲这位内阁首辅,更有朝中儒学巨擘,起点高,看得远,年纪轻轻便做了一肚子学问,旁人难以望其项背。
三日考试结束,十日后放榜。
这一日正是母亲谢云初三十六岁生辰。
一家三口正在春景堂吃素餐。
林嬷嬷早几年去了,如今春景堂是夏安和冬宁主事。
春祺在谢云初去世前便已出嫁,夏安和冬宁却决心为主子守节,一辈子不嫁,护在珂姐儿和珝哥儿身边,也替王书淮看着后宅。
今日,夏安循着谢云初教过的手艺,给两个孩子和王书淮各煮了一碗素鸡面。
父子三人围着八仙桌默不作声吃面。
今日放榜,珝哥儿心里有些忐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书淮却比往日要温和许多,吃完素鸡面,问起珂姐儿学堂的事。
“有三姑姑坐镇,爹爹便放心吧。”
自王家出事后,王书琴便去了尼姑庵住着,珂姐儿办学堂之时,将她请了回来,姑侄二人一拍即合,从此兴致勃勃操办女学。
王书雅嫁林希玥吞金而死,王书仪求萧怀瑾不得,后来给人做续弦,生出不少事端,人性情大变,后闻父母出事,深受打击,身子每况日下,为夫家厌弃,没过两年也死了。
王家的姑娘均命途多舛,王书琴结局已经算好的。
王书琴性子稳重,有她看着,王书淮确实放心。
珂姐儿又道,“爹爹,昨个儿我做梦梦到娘亲,您猜娘亲告诉我什么了?她说她在过去那梳妆台底下盒子里给我藏了三千两银票,原是要给我做嫁妆的,女儿今晨去寻,果然找到了银票。爹,您说是不是太神奇了。”
王书淮愣了好一会,喃喃点头,没有再吭声。
十几年过去了,她竟是一日都不曾入他的梦。
这时,远远地传来敲锣打鼓的喧闹声。
珝哥儿抬眸,明毅的双眸越过窗棂望过去,换做旁人这会儿已经冲出去了,他却沉得住气,父亲没有开口,便坐着不动。
王书淮看着眉目肖似自己,举止言行越发成熟内敛的儿子,心中也甚是宽慰。
他们总算是长大了,也终于长大了。
不一会,明贵的儿子明吉喘气不匀来到窗棂外,隔着被推开的支摘窗与里头主子作揖道,
“主子,恭喜贺喜,咱们少爷会试第一,礼部传胪,让少爷立即进宫,明日一早参加殿试,咱们家怕是又要出一位状元啦!”
珝哥儿神色一亮,克制着喜悦,回眸看向父亲。
珂姐儿则高兴地跳起来,热泪盈眶道,
“太好了,一定是娘亲在天之灵保佑珝儿及第!”
她噙着泪高兴地迎去前厅。
珝哥儿依旧镇定地望着父亲,只见王书淮高大的身影端坐在圈椅里,修长的双臂搭在扶手上,一束春阳斜斜投进来,
落在他发白的衣襟,将那张曾经风华无极的俊脸衬得白皙明锐。
王书淮也不知是高兴坏了还是怎么,额尖慢慢渗出一层细汗,曾经模糊的双眸倏忽见亮了几分,珝哥儿清晰地看到父亲听到喜讯时,端正巍峨的身影仿佛晃了晃,随后慢慢靠在背搭上,重重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沉重的负担。
“好,很好......”王书淮抹着汗不住地喘息。
这是珝哥儿第一次在父亲身上看到克制不住的欢喜。
王书淮俊脸因情绪激动露出一层薄红,将整个人也衬得年轻了几分。
“你会试第一,也是对你母亲最好的告慰。”
珝哥儿一想起母亲不能享受这份尊荣,终是落了泪。
王书淮看着他,含笑摆摆手,“去吧,未来的路都要靠你自个儿走了。”
珝哥儿“诶”了一声高兴地提起蔽膝出了门。
行至月洞门口,扭头忘了一眼,父亲负手立在廊柱下,眉目被春阳照得越发清晰,鬓角间出明显的白发。
珝哥儿恍然意识到父亲老了,该他担起这个家了。
他坚毅地施了一礼,头也不回离开了春景堂。
王书淮独自一人踱回书房,将侍卫下人全部遣走,先是沐浴更衣,换了一件年轻时才会穿的天蓝长衫,将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漫不经心来到书房后墙,随后从暗格里拿出一个锦盒,来到桌案后坐下。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精雕的鬼工球,是谢云初送给他的二十生辰礼物。
这些年,偶尔夜深他便独自一人抱着这个鬼工球沉默坐着。
十几年过去,鬼工球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包浆,莹白的象牙料也渐渐变得深红,甚至已开了裂。
王书淮不知怎么便看清了这个球。
整整一年的功夫,层层精雕,花繁富丽,寓意夫妻和和美美琴瑟和鸣,寄托着她对这份婚姻的期许。
王书淮忽然笑了一下,唇齿深深嵌入唇瓣里,映出深红的血痕。
他抱着这个球,从天亮坐到天黑,儿子已经入宫,女儿也该回书院了。
整座府邸安静极了。
他点亮一盏银釭搁在对面的四方小桌上,过去谢云初曾常坐在那儿陪他批阅文书。
他抬目看过去,那空空荡荡的罗汉床仿佛幻化出一道身影,那人穿着一身娇嫩的海棠红的裙摆,端庄又不失妍丽的坐着,眉尾那一颗美人痣微微上扬,恰到好处张扬出她的妩媚,在她头顶,是那年成婚没多久,闻她有孕在身,夫妻二人十分高兴,合作的一幅画。
要求是她提的,他欣然应允。
画中,穿着一身海棠红襦裙的妻子,站在花园锦簇的院子里摘花,芝兰玉树的丈夫立在她身后,将那一朵不经意落在她肩头的落英给拂去。
那该是夫妻二人最美的一段时光吧,也仅仅只有这么一段。
锋锐的针刀插入象牙球的缝隙里,稍稍一扭,象牙球一分两半,他一刀一刀,将她亲手刻下
的花纹给抠下来,连着最后写着“云初允之”四字的同心结也取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整的象牙球被他细分成大大小小二十来块。
迎着窗外日渐明亮的月光,王书淮执起第一块龙凤呈祥给搁在嘴中,硬硬的象牙硌在喉咙里怎么都咽不下,王书淮俊脸被胀得通红,猛地执起备好的酒灌了一口,那硬物便这么顺着火辣辣的酒液灌入腹中,剧痛瞬间刺入肺腑,沿着四肢五骸绽开,疼得他剧烈地抖动身子,下意识弓身如虾。
修长的手臂瞬间爆出青筋,他颤抖着手指往余下的象牙块摸去,一块,两块,三块.....
大约是疼的麻木了,越到最后越没有知觉,整个胸膛仿佛不是他的,被撑得如同炼狱,当他将最后一块刻着二人名字的同心结塞进去时,窗外明月高悬,他视线渐渐模糊,知觉也慢慢在撤退,可唯有这轮月是清晰的。
那一年秋光正好,亦是明月皎洁,大红的鸳鸯红帐下,端端正正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对襟通袖喜服,胸前挂着霁色霞帔,头罩喜帕。
屋内萦绕着此起彼伏的笑声,喜娘轻轻往他手中搁来一月竿,他接过,来到她身侧坐下,用月杆轻轻一挑,一张玉柔花软的娇靥映入眼帘,最是那低头的一抹温柔,携着三分娇羞,四分妩媚,还有几分春花秋月一同撞入他眼里,又在心底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王书淮身子瘫在圈椅里,目光凝望窗外那轮明月不动,仿佛有树枝横亘过月盘,风拂过,连带树枝也舞动,轻轻将这辈子所有坎坷斑驳从他心尖拂去,唯剩一抹无垠的光照进他心底,意识最后剥离那一瞬,他望着那束光,从心口喃喃唤出她的闺名,
“云初,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