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路边,低头看手机。
白色吊带和宽松短裤,芦草绿的薄衬衣,潦草捋起袖子,肩上搭着的包和鸭舌帽都是浅咖啡色,简单漂亮,不费力气。
起初一眼也只是觉得像,因为只能看见一部分侧脸,这时候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去纠缠,她挣手时偏了一下脸。
他就确定了。
“停车。”
本来车速就不快,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偏低的声音,司机立马看后车镜,窥见沈弗峥眉头轻轻皱起,动作利落靠边停下。
提到车子,钟弥往路旁看去。
没瞧见那辆已经有了印象的黑色A6,一辆本地车牌的银灰迈巴赫,静静停在不远处的行道树下。车边戴白手套、叠手等着的司机也脸生,不是丰宁巷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钟弥也没见过。
“您这宝驹,可比那天的A6气派多了。”
那晚女明星打量车子的眼神,钟弥瞧得清楚。
她嘴里的话总像春天的笋,乍然冒出,十分新鲜。
宝驹?
沈弗峥勾着唇角,顺她视线回身望一眼:“老林办事去了,酒店配的车。”
家里不是没亲友来州市时入住那家酒店,钟弥可没见过他家给客人出行配这样的迈巴赫和戴白手套的新司机。
天知道又是谁上赶着献殷勤。
忽然想到这种过分殷勤可能代表着什么,钟弥讷讷地将视线移回眼前,表情似白纸洇进水里,淡,又透明。
她沉着心思看沈弗峥。
蒲伯说他姓沈,是京市来的,可在京市姓沈代表什么,钟弥并不知道,外公那位故交沈老先生是什么人,钟弥也不知道,而眼前的沈弗峥是什么人,钟弥更不知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想到许多问题。
可最后,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像那张湿纸被打捞上来,软得不像话,只得小心翼翼摊开。
“你那个名字,沈弗峥,fuzheng,是哪两个字啊?”
“感兴趣?”
主宾语皆缺,单单三个字,一股莫名又不突兀的暧昧拂向钟弥,烘着她,像不慎途径空调外机,夜晚蛰伏的燥,倏然被挑破。
她本来不想认:“也不……”
偏偏他这次干脆,截她话头:“我名字起得不太好,也不太好讲,你伸一下手。”
钟弥便只好虚虚摊开掌心。
他的食指划着横竖,指腹干燥,比着她柔软的手心,触感有点糙,密密交错又预示着她人生轨迹的纹路,被他划得有一些发酥。
钟弥指端微小地颤动了下,垂眼盯着笔画走向。
有一瞬怔神,她觉得自己这个手部姿势,像在接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因渴望而要攥在手里的东西。
落下的是什么呢?
“是这两个字。”他写完说。
钟弥下意识攥住了手,礼貌性地夸赞一句,为什么说是礼貌性,
因为她根本没有特意去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叹弗如,远山峣峥。这名字很好。”
沈弗峥这名字跟他快三十年,这样的解释,却是第一次听。
“现在要去哪儿,我送你。”
钟弥矜持道:“会不会打断了你夜游?”
“夜游称不上,随便逛逛。”
他跟钟弥说,之前倒是有人给他安排过一个资深导游,嘴皮子的确很好,肚中有墨水,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恨不得往前翻几千年历史。
“听着——”
他声音一顿,面上的委婉是礼节性的歉意,实则非常挑剔,“比我在剑桥上唐代史还无聊。”
钟弥失笑,心里又悄然记着,哦,原来他之前在英国读过书。
“之前有朋友来州市玩,我倒是当过导游,不过——”
钟弥捋捋耳边的碎发。
“不专业。”
他讲话绅士:“那我有这个荣幸体会一下不专业吗?”
钟弥微耸肩,脸上是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肆意神采:“不包退不包换,该导游还不接受任何差评哦?”
他偏开头,轻轻笑了。
路边的栾树叶尖在夜风里动,感受她那个方位吹来的风,他毫无抵御意思,很舒服地沉浸其中。
“这就开始了?这也是‘不专业’的一部分?”
钟弥哼哼说:“嗯!独家定制,体验感还好吗?”
扬首间,她帽檐下的眉眼猝不及防曝露在路灯下,瞳仁雪亮。
“非常,好。”
男人悦耳的声线拖着低低的字音,绕着缠绵不清的意味,他说着,冲她配合一个小幅度的颔首动作。
似乎受不住这样的对视,钟弥挪开些视线,看着隐在灯影后老城建筑,轮廓疏浅有古韵。
很难叫人不感叹夜色撩人。
没让司机代劳,沈弗峥亲自拉开车门,钟弥背着手,大大方方上车。
就这短短几天时间,之前同行过的那一段缺灯的青石路,已经设施完善,两侧住房被暖黄光晕勾勒出柔和模样,车前灯融入其中,缓缓开进。
这次司机顺利将钟弥送到家。
告别之际,沈弗峥按下车窗提醒她,最近出门多注意,尽量不要一个人,那个男人看着不太像善罢甘休的人。
钟弥知道他说的是贺鑫,站车外,点着头说:“知道了。”
她挥挥手,尝试再度告别:“那……拜拜?”
他在车窗里“嗯”一声,淡淡说:“以后找对象眼光好一点。”
说话像长辈,还是颇有权威、毫无商量的那种,钟弥咬咬唇,一瞬的心乱叫她不想去计较,她虚虚应一声,自以为自然地转移话题:“等我想一下游玩路线怎么安排,我会去酒店找你。”
很傲娇。
像极了一个不懂顾客至上的不专业导游。
说完,她步伐轻快,转身推开院门进去,后背贴着还没拨上的锁闩,听见车子启动又开出的声响。
她想起门前那口生了浓绿青苔的积雨陶缸。
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小青蛙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