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野记下这个定义,看了看校服里面的白T恤,沉声纠正:“这就是情侣衫。”
“屁!”同桌根本不上当,倒背如流,“这明明是粉丝会仅此两份的限量款T恤,偶像亲自画的,说是送给他最重要的树!”
穆瑜爱好种树和做饭这种事,从十几岁就开始初见端倪,无论粉丝还是路人,都从一开始的不解困惑转为了逐渐接受。
毕竟穆瑜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树,每次出门被狗仔拍到,十次有九次都是在花卉市场挑选树木专用营养液,剩下一次是去排队报名,想听农大的园林讲座。
只不过黑粉抬杠也有理由,恰恰就是用这件限量款T恤:既然这么喜欢种树,难道不知道榕树是隐花?哪有开花的榕树?
荣野不和他争,低头看着T恤上格外传神、寥寥几笔就把它画得生动的简笔画,抬手轻轻碰上面那些淡青色的花。
……他不是个合格的粉丝,他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比如穆瑜很喜欢画他,但其实不常会画榕树开花。少有的几次,点缀上这些淡青色的花,都是在心情最好的时候。
年轻的影帝偶尔也会有点青年人的脾气——比如煎了个非常完美的荷包蛋,演了某场酣畅淋漓的戏,连续几天都没腿疼、睡得也很不错。
这些时候,穆瑜的心情就会非常好,甚至往大榕树脑袋上画小花和太阳。
荣野任他画,矮一些的树枝被画完了,就拖着穆瑜往高举,让他不用抬手就能画高处的。
穆瑜秉性其实很规矩,连画小花和小太阳也很规矩,小花就是一个圆圈五个花瓣,太阳就是一个圆圈五条短线,然后再在中间补上小脸。
这就让整个过程变得枯燥而催眠,往往画到最后,看热闹的小麻雀和小蚂蚱都睡着了,槐树也合上叶子,只有他们还醒着。
这是很静谧惬意的时候,夜风柔柔吹拂,树叶轻声响,远处的蛐蛐还没睡,草叶上的露珠在盘点今天收集的月光。
世界睡了,万物好眠,只有他们两个还醒着。
年轻的影帝靠在遒劲的气生根上,慢慢画着小朋友才会画的简笔画。榕树数他的笔画,数出一个不一样的:“这是什么?”
“这是一颗心。”他的人类笑着说,“一颗小红心。”
荣野不解,他能理解穆瑜对自己开花的执念,也能
理解一棵树需要太阳,但不懂这个:“我要一颗心干什么?”
年轻的影帝被他问住,用笔尾抵在下颌,慢慢点了两下。
榕树不了解人类的世界,但树要做人很麻烦,穿书局要考试,还要写关于人类的论文。
于是荣野又追问:“心有什么用?是像阳光和雨水那样?”
“不太一样。”穆瑜伏在粗壮稳当的树枝上,下颌垫着手臂,也在认真思考,“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
荣野又问:“能当药吗?能不能治你的腿伤?”
“好像也不能。”年轻的影帝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好难治,我当初不该砸五十次的。”
不说这事还好,说了就让榕树气得直掉叶子。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类,把气生根往自己的腿里藏,又说什么都不肯忘掉一棵树。
所谓的“沉浸式体验派”训练方法,压根就是想把穆瑜彻底抹杀,当一个人失去全部自我的时候,当然就能沉浸式表演任何角色。
当然,这也不过是林飞捷的妄想,被榕树标记的人类是没办法被彻底改造的。
这是规则,榕树有权守护自己的猎物,只要穆瑜身上的标记被抹除,即使是这个世界的意志,也不能阻拦荣野再次强行闯入。
……结果这个人类居然又倔又笨,完全没领会荣野留下的暗示。
每次即将被抹杀自我的时候,被困在虚拟空间的穆瑜,就会通过藏在右腿里的气生根,重新想起自己有一棵树。
他由此记起自己是一棵树的猎物,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保有意识的独立和完整。
十七岁的穆瑜在右腿的气生根上刻下只有自己能读懂的暗号,借由伪装出的温顺,积蓄挣脱那个囚笼的能力和资源。
“我的错。”年轻的影帝脾气好到不可思议,叹了口气,敲敲额头自省,“我该大声喊救命,然后我的树就会变成盖世英雄,踩着七彩祥云来救我。”
“……”荣野只看过穆瑜演的电影,没能接住这个梗:“喊救命没用,你该忘掉你有一棵树,这样我就能重新来抓你。”
穆瑜的身体一直不好,靠在变得柔软的气生根上,被枝叶覆盖,额发被夜风掀起来一点。
他第一次反驳他的树,声音很轻,额头靠在树干上:“可我不想忘啊。”
“怎么又发烧了!”榕树操碎了心,把大半夜跑到树上吹风的人类拽下来,摸摸额头烧得烫手,八条气生根一边倒水一边拿药一边接凉水一边浸毛巾。
穆瑜被荣野抱着,额头靠在经纪人的肩上,轻声咳嗽,一只手垂下来。
荣野气得想吃了他。
这是它见过最笨的人类,生病了不知道说,疼了不知道说,忘掉一棵要吃掉自己的树有什么不好,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被吃掉?
荣野藏起树的虚影,他没时间擦那些简笔画,带着一身小花小太阳给穆瑜喂药,抬手的时候看见掌心的小红心。
一颗心有什么
用?榕树一直想不通,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药治病。
“下回别画这个了。”荣野抱紧穆瑜,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难受,他一定是被虫蛀了,要么就是哪只神经病啄木鸟在叨他,不然怎么笃笃笃笃响个不停。
“别画这个了,我教你画平安符。”荣野用力抱紧他,“你画在我身上,我就能给你祈福。”
他的人类在他怀里咳嗽,那些能强制人进入意识世界的药剂,随着穆瑜的反抗,用量也越来越大,已经让这具身体变得千疮百孔。
荣野抱着他慌张地哄,掌心的颜料被冷汗浸湿,那颗小红心很快就模糊得再看不清,再一碰就不见了。
……
“好吧好吧,这就是情侣衫,你带着你对象一起追星是吧?”
同桌争不过他,摇头叹气:“也就是说,虽然你小子厉害得很,你们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但人家给你一颗心,然后你不要……”
“我要。”荣野低声说,“我想要的。”
他想要的,那颗小红心很好看,他当时想说的。
那天晚上没有啄木鸟来叨他,啄木鸟都忙着约会去了,他是在心动,他喜欢他的人类。
他想和自己的猎物谈恋爱,这件事太吓树了,让他没能反应过来。
同桌没见过他这个架势,有点紧张:“不要紧吧?你——你也别太灰心,要我说你就是不擅长表达,你得学会主动拉近距离,不能总让人家追着你……”
荣野问:“有什么办法?”
“啊……比如补课?”同桌开动脑筋,“你这个成绩挺危险,你对象成绩好的话,就让人家给你补补课。”
“可他要休息,他在住院。”荣野说,“他的身体很弱,需要调养。”
同桌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但事态看起来挺紧急,箭在弦上,来不及慢慢琢磨:“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休息吧?”
“你这人就是木头脑袋,补课是为了补课吗?是为了近距离接触,你看没看过电影?”
同桌自己完全没谈过恋爱,但侃侃而谈,苦口婆心:“补课只是第一步,然后你就约人家看电影——哦,电影你们看过了,那就去游乐场,去音乐节,去雪山去冲浪去看极光——青春!现在可是大好青春,还等什么!”
意识世界和虚拟设备的普及,让不少活动都只要闭上眼睛、躺在睡眠舱里就能身临其境。
同桌还在兴奋地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宣讲自己的恋爱计划,荣野已经站起来。
荣野单手一撑课桌,就利落跳出了座位,朝门口快步走过去。
“人呢?”同桌愣了半天,看到门口的人影,“啊?!”
同桌砰地站起来:“啊?!?!”
……教室的门口,规规矩矩穿着校服、里面穿了深绿色T恤的少年背着书包,拎了两个饭盒,微微扬头和荣野说着话。
短短几个月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来高中报到的穆瑜比之前长高了
不少,气色好了很多,身量俊拔端正,眼睛里含着很清亮的笑。
还没说几句话,他就被荣野抱起来,举着认真看了好半晌,圈进怀里牢牢拢住。
安置好了所有事,回来替反派大BOSS顶班的穆影帝有点惊讶,受身高所限踮起脚,摸摸自己的树:“怎么了?”
“我刚学了知识。”他的树闷声说,“人不恋爱枉少年……一个叫佚名的人说的。”
穆瑜愣了下,听到后半句,轻声笑了笑:“其实——”
“我的成绩很危险,需要补课,这里有棵树叫三角函树,我不是它的对手。”
荣野说:“所以我想约你去雪山、冲浪和看极光,如果你喜欢,我们去草地音乐节。”
穆瑜:“……”
穆影帝有点想暂停一下,补个前情提要,弄清他的树学了些什么。
但他的树抱着他,只有他们能看见的庞大树冠虚影上,每片叶子都被画了小红心,风一吹就用力招手。
“我画了336449812颗心,想明白了这件事。”荣野闷声说,“心很重要,我想珍藏它,也想把我的给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看见同桌急得抓耳挠腮的身影。
走廊的另一头,教育处主任相当凶悍地杀过来:“那两个小同学!怎么回事?这是学校,哪个班级的——”
穆瑜拉住他的树,当机立断掉头就跑。
荣野下意识要扶他,又后知后觉想起这是他们第二次过青春叛逆期,他的人类没有腿伤,没有被注射药剂,身体在变好。
穆瑜的书包被接过去,他们一路跑进应急通道,沿着寂静的楼梯跑上天台。
生锈的旧锁被小树枝一撬就打开,荣野拉着他的人类跑到天台上,阳光透亮,风吹得校服鼓荡起来。
穆瑜的身体还没恢复得那么好,扶着膝盖边咳边笑,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
深绿色的T恤上画着一手扛锄头、一手拎喷壶,带着一颗小红心的小火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