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护在身后。被一个女人护在身后。无论哪个都是苏梦枕从未有过的经历。自记事后他再没有被护在身后的记忆。红袖刀什么阻碍斩不得?京城纷争都没把他杀了,区区几杆火器怎么可能做到?
最终是她带着伤远走,即使伤成那副模样,还不忘找他要一柄新剑。
……他若能早对季卷的倔强坚持有准备就好了。
一件事情,早有预料,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猝然,他尽可以大方地在账上多记一笔留待下回再还,而不是独自夜凭栏,远眺灭了灯的河上画舫,直到被登楼的树大夫暴跳关紧窗户。
一关窗他就开始剧烈咳嗽,在向树大夫澄清只是喉痒后,他又补充:“还是把窗户打开。”
树大夫没能忤逆他。或说金风细雨楼都无法忤逆他的决定。往大扩到京城,他虽时时被压着,需仔细考量,千面对人,但细究起他的方略,却也从未真的被弹压,有志不得疏。
行事另辟蹊径,总打乱他全盘筹谋的,二十年来,也只一人而已。
他饮尽黑苦又烫的药汁,开口留正收拾药箱的树大夫:“树大夫。”
树大夫问:“公子还有何事?”
他瞧一眼河上应已灭灯就寝的画舫,转念又说:“罢了。”
树大夫对他反复的姿态表达了关怀。苏梦枕咳嗽又烈,这回主动关了窗,慢慢道:“本想请你替一个人看看伤。”
“能让公子主动提及,想来伤得很重。”
“不轻,不过,应当死不了。”说到这里,苏梦枕强忍痛苦的脸上居然显得愉悦:“只要死不了,我还是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树大夫不理解除却养伤,病人们还有什么当务之急的“正事”。苏梦枕却觉得季卷想必会懂。次日一早,他在身上加倍熏了香,压住满身苦药味,以生来最像勋贵公子的打扮入宫面圣。
赵佶吓坏了。他那闪烁眼神与眼下青黑无一不证明这点,宣他入宫比起赏赐功臣,更像是要找多一些护卫在侧叫他安心。苏梦枕已与杨无邪将赵佶行事为人反复研判过,因而对怎样讨好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心有成竹。
他对自己心有成竹。在舞刀弄剑以外,苏梦枕同样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同样会说漂亮话,能陪潜心道学的道君皇帝寻章摘句,深研经义。他轻易获得了赵佶青眼,令这位皇帝大生相见恨晚之感,甚至要因任授官,将他自江湖引入朝堂。
“臣心野江湖,志不在魏阙。”他推辞,揣度着官家神色,又俯身下拜道:“臣另有所求。”
赵佶如他们揣测一般,对他不掩饰的直白很是受用。他点点头:“平乱讨逆当是不世大功。”
苏梦枕道:“臣替人向官家求一道赦令。”
赵佶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显得慷慨,送给他的不止一道赦令,而是一面价值更重的免死令牌。那更好。赵佶或以为他的说法是一种谦辞,以为他是想替金风细雨楼未来的冲撞提前求情,苏梦枕知道这一道赦令——如今换做一枚令牌是为谁而留。
她救他一次。他还她一次。岂不公平?
其中绝无他心。
京城自那诡谲一日后陷入长久平静。风雨楼因官家赏赐一枚免死铁券,在江湖中名望越发扶摇直上,借这段噤声时期大肆发展,作为京中第二势力,体量已直逼六分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