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
长公主的声线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颤抖。
老皇帝得了冷寿的寿元,身体好多了,不耐烦地应道。
“就是如此。”
竟是如此。
长公主身形一晃,痛苦地闭上眼。原来前世小九在灵台得到的,从不是什么仙缘。那时陆承影听说国师冷寿只让小九入灵台,几乎要嫉妒疯了,不断在长公主面前念叨这事。
长公主知晓陆承影这是想让自己为他开口,使他也有资格进入灵台。可是长公主一向厌烦这等毫无价值的求仙问药之事,自然不会主动让寄予厚望的陆承影牵扯进怪力乱神之中,当即拒绝。
陆承影颇消沉了一阵子,办事都办砸了几件,直到陆空星从灵台出来,才重新振作。
……哪里是振作呢!分明是有能力的小九好不容易从灵台死里逃生,就又被陆承影抓来马不停蹄地办差罢了!
强烈的愧疚和懊悔之情几乎要将长公主整个淹没,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前世她嫌陆空星身为皇子却在灵台待太久,直接在宫宴上发脾气让对方回来。或许因为这个,小九才在贪
() 婪残忍的冷寿手中活了下来。
从来不是得到什么仙缘,
仅仅是……被当做丹药的原料罢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
长公主的情绪又过分消沉,老皇帝稍稍柔和了语气,安抚长公主。
“虽然旨意上是十五日,朕早就做好安排了。小九和棠玉明修等一样,加上先前的时间,总共只需五日,就能从灵台出来。”
长公主在心里冷笑。
出来给他处理宗族的烂摊子吗?皇兄越发疯了。
她已经对这个德不配位的皇兄彻底失望,先前心中泛起的危险念头重新死灰复燃。她深深望了一眼以为把他劝住的老皇帝,要是五日内小九出不来,或者受到了什么伤害,她就——
长公主走出观文殿,她手指微动,她在宫中的暗桩就将消息传了出去,传向她认为当前最可靠的盟友处。
那也是小九的后盾——
雍州王所在的雍州。
长公主传完消息,站在观文殿的长阶上,仰头望天,天幕阴云密布。
昏君无道,大厦将倾。
远在千里之外,凉州与北部草原的交界处,这里刚刚结束一场大战,凉州王与雍州王隐忍多年,兵盛马强,将赤炎与乌兰两部的联军打得节节败退,交战最激烈处到处都是散落的弯刀和死去的马匹。
后方军帐之中,雍州王陆宵练一身玄黑战甲,未戴盔,正仰头望着一张四周的地势图。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移动,权衡究竟在何处可以再设一个埋伏。
“王爷,看战况,对方诈逃的可能性并不高,直接乘胜追击也未尝不可。”
幕僚建议道,不等陆宵练回应,就有一名士卒进帐,行礼后说道:
“王爷,军师,外面有一文士,自称边境人士,特地求见。”
幕僚觉得怪异,眉心皱了起来。
“平民百姓想见王爷,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总得按规矩来。像这样直接进入军营,在帅帐前叫人通传,古怪得很……谁带他进来的?”
幕僚问完,就见那名士卒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抬起头,双眼涣散失焦,只是一味重复着刚才的话。
“王爷,军师,外面有一文士……”
这下任谁都会觉得古怪了,幕僚当即就要拔剑往陆宵练身前护,被陆宵练一手止住。陆宵练神情镇定,他认真看了看只知道机械重复的士卒,确认对方身上没有明显损伤,只是被控制住来传话罢了。
“让那位先生进来吧。”
幕僚想说什么,忍住了,紧张地盯着军帐门口。士卒出去了,不多时,真的引着一名文士进来。
文士身穿浆洗得微微发白的衣袍,一双墨瞳沉静无波。他见了陆宵练,并不行礼,只是静静注视着。
被对方过于漠然的眼神所慑,幕僚心里毛毛的,主动发声,以壮声势。
“既然先生是白身,见了王爷,为何不行礼?”
文士摇头。
“凡人受不起我的礼
,
会折寿。”
幕僚刚想说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脸,
陆宵练又把他拦住。在一番认真思量之后,陆宵练得出了结论。
“先生瞧着很年轻,倒看不出年老。既然是老者,确实不必对我行礼。”
幕僚:“……”
文士:“……”
竟然是单纯觉得老人给年轻人行礼会折年轻人的寿!结合那个“凡人”“受不起”的语境,这理解根本不对吧!
面目平凡的文士无声叹了口气。
他总算知道陆空星那个诡异的思维路径是受谁影响了。
陆宵练绝对是个很耿直的人,也是心怀仁义的人,面对一位“老者”,他自动代入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德观,对文士十分礼遇。
“不知老先生来此,有何见教。”
幕僚已经担心得快要吃手手了,这这这明明就是个山野精怪或者神仙吧,王爷可千万不能在无意间得罪对方啊!
文士像是早就等他询问,语气淡然。
“我在山中苦修多年,闻听凡间有人杰,特来见之。”
陆宵练想了想,觉得自己够不上“人杰”,于是理所应当地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幕僚,眼神中带着钦佩。
看不出,竟是个人杰。
幕僚痛苦闭目。
文士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进行下去,发现别无他法,只得硬是将话题继续。
“可我欣然来此,却未见人杰,只见到了一个……没有血性之人。”
幕僚的神情严肃起来。
“老先生,慎言。”
“我说的不对吗?若真是人杰,怎会如此善于忍让?”
文士继续淡淡说道,言辞锋利。
“边境动荡,昏君无道,被压制数年不许发兵,此为第一忍。”
陆宵练眸光微沉,他拦住想要辩解的幕僚,平静地听了下去。
“明明疼爱子侄,却只敢远远观望,离多聚少,连一句柔软话语都不敢吐露,此为第二忍。”
陆宵练依旧安静地听着,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疼爱的子侄被地位卑下的宦官带入宫,宫庭深深,孤立无援,风刀霜剑相迫,王爷却依旧稳坐雍州,甚至不敢上奏昏君,此为第三忍。”
幕僚听得非常气愤,不过他有点咂摸出味来。文士所提的这些忍让,三条里有两条关于九殿下,针对性这么强,倒像是为九殿下出头来了。
说完这些,文士抬起那双与平凡面容不相称的墨瞳。
“现在,我想告诉王爷,你所喜爱的子侄入宫不过是作为丹药原料。此时此刻,其正被圈禁于灵台之中,只待被炼作金丹,试问王爷,还能再忍吗?”
“什么!”幕僚失声惊呼,“把九殿下接回宫竟是为了炼丹?还有现在,你说九殿下如何了?!”
文士闭口不言,他该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
陆宵练始终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松开拳,掌心被自己握出的血痕刺痛,却不及他此时心痛的万一。他后悔了,眼前的文士没有说错,是他太能忍,忍到把小九一手送进火坑。
“王爷……”幕僚喃喃道,又有些心惊胆战。他太熟悉陆宵练,知道对方此时紧绷的表情,标志着真正的风雨欲来。
陆宵练对文士长揖到地。
“多谢老先生指点,小王如今彻悟,确实……”
“忍得够多了。”
他拜完文士,转向幕僚。
“立刻点一支兵马予我。”
文士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微微颔首,接着就出了帐篷,飘然而去。陆宵练和幕僚跟着一起出去,就见对方的身形飘忽如电闪,上一眼还在数步之外,下一眼居然就身影渺茫了。
天降微雨。
到最后,那文士竟远远变作一头皮毛雪白的鹿,隔着雨幕向他们回望一眼,毫不留恋地离去。
幕僚感到腿软,勉强站稳。
“白鹿……开国白鹿……”
开国白鹿这是为九殿下鸣不平来了啊!
文士确实是变化了模样的陆文昭。
听到陆空星进灵台的消息,纵使相信对方的能力,他依旧难以遏制地担心。避开其他仙人的刻意监视,陆文昭先是去灵台看了一眼,发现陆空星直接缴了冷寿最关键的法宝,披着皮毛扮小鹿和小狐狸,如此轻松自在,令他略感安心。
近处无碍,最好还是能追加远处的保底。所以陆文昭化作一普通文士,亲自到军营中来激陆宵练出兵。这样若是灵台出了大乱子,雍州王入鹿临城勤王,被拱卫保护起来的也只会是陆空星。
如此,便足够了。
他也该重新……远远遁去……
雨水并未打湿白鹿无瑕的皮毛,他转身,正要腾云而起,忽然听到身后雍州王高声问道:
“我不再忍了。”
陆宵练盯着雨幕中白鹿的身影,任凭身边幕僚怎么拉扯,也依旧近乎不敬地说了下去,一字一顿。
“那先生,又在忍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