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臣以为,那位假教主在升仙大会前,必然不敢公开驳斥您的旨意;等到消息传遍天下,这京城,就算他不敢来,也不得不来了。”
郦黎琢磨了一遍,眼睛渐渐亮了。
“这个办法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陆元善,你这脑瓜子太好用了!”
陆舫谦虚道:“陛下过奖,但如果陛下愿意开恩让臣去一趟醉春楼,臣的脑瓜子或许会更好用。”
“这么好用的脑子,可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搞笨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朕已经派锦衣卫跟全京城的勾栏酒楼都打过招呼了,陆舫陆元善不得入内,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可不希望陆舫染上什么病,就算自己懂很多医学知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个时代,有些病一旦染上,那就是绝症。
“你要是想听曲儿解闷,就去找邵钱要张会员牌,他马上要在京城开一家会所,保准一水儿的盘靓条顺,俊男美女,而且绝对绿色健康!新开业期间,会员牌还能打七折呢。”
陆舫带着一脸天塌似的表情,游魂似的走了。
“朕真是个会为臣子考虑的好皇帝。”
郦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安竹朝陆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又不禁有些羡慕。
去年冬天那场谈话,其实他也在的。
比起季默还有陆舫,他陪陛下的时间要更长更久。
虽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没法像陆大人那样,在国事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样,成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头,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连霍大人都没在陛下身边,是他给陛下盖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岁,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想到这里,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个太监而已。
所谓太监,无论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严府抄家抄出万贯家财,宫中财政得以缓解,但陛下仍然遵从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从不铺张浪费。
别说按照皇室规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户家中,也称得上节俭了。
但就是这样节俭的陛下,却赏赐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财宝,还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比较缺乏安全感,这笔钱你别乱花,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当然,你若是不想养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后派人给你养老。你好好干,别碰不该碰的,你的后半辈子,朕来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称奴婢,给了他身为太监,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所以安竹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只能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为他分忧,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贪求更多。
他不敢羡慕霍琮,霍大人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是那样的关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陆舫。
并非嫉妒他们能够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挥斥方筹,并肩作战。
“安竹,茶没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连忙慌张上前为郦黎倒茶:“我这就来!小的罪该万死……”
结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洒了。
郦黎伸手挡住了想跪下来用袖子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头盯着他:“你怎么了?”
安竹强笑道:“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说谎。”
“…………”
“怎么,在朕面前也不敢说实话了?”
安竹泄气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这么
厉害。果然是天生龙子,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后宫刷恭桶呢。”
“你现在也没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陛下是在说笑吗?”
“没有,这是真心话。”
他两辈子加起来,可比安竹的年岁大多了。
但郦黎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永远是那段与霍琮一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天气渐渐闷热,乌云聚拢,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长手指上、翅膀微微残缺的红蜻蜓。
它受了伤,不能与同类一同高飞,大概过了这几天,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给它喂了点昆虫和糖水,吃饱喝足,红蜻蜓恢复了些力气,努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
然而郦黎知道,无论它怎么尝试,都是徒劳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长翅膀的机会,在生长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也不过几周,甚至无法撑过一整个夏天。
风来碧浪翻,濯濯雨中荷,这只红蜻蜓呆在亭子里,却免去了和其他同类一样,被暴雨淋湿、耗尽体力的命运。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给它找了一段树枝,待少顷雨过天晴后,把它放在了池塘边的草坪上。
红蜻蜓抖了抖翅膀,从树枝上爬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来到了一片落叶下。
那里有一只被雨水淋湿后,没来得及飞走的红蜻蜓,两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钻入落叶下方,慢慢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给你起个什么字比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这个请求后,有事没事就会翻几页书找找灵感,“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应该很适合你。”
安竹睁大双眼,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郦黎笑着说道:“蜻蜓的别称是诸乘,《华严经》有云,‘妙圆一句,通变诸乘’,意思是不拘常规,适时变通。你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种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画地为牢。”
“所以我想,安诸乘这个名字,或许会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记得从前跟你讲过的那位郑和太监的故事吗?”
安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就算是太监,也是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变诸乘,那将来史书上,必定也会有你的一笔。”
安竹深深垂着头,很久没说话。
郦黎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朕取名也是靠翻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之后就再多翻两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差点把郦黎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对我,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里哗啦,郦黎都能感觉到自己裤脚湿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惊悚道,“我又不吃人,你还是把心留着自个儿用吧。”
“其实、其实,”安竹哽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敢开口说。”
“你说吧。”
“陛下,”安竹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当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吗?还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听说,像您这样的,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去……当然,您如果不想说,我这就闭嘴全忘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块儿带走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愿。”
郦黎看着他哭得伤心的模样,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