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皇室姓曲,国号宁。
在往昔不曾被妖孽肆虐之时,也确实担得上“宁”,但在眼下,安宁之意与此地再无瓜葛。
与边城猴妖不同,宁国京城在当下也可称得上一句繁华。
街道上人员往来,小贩叫卖,凡尘烟火,各种景象都能见到。
但使臣队伍来到此地,却格外不受欢迎。
往来的人员动作停止,街道叫卖的小贩瞪着眼睛,就连一个过路的孩童,都能在牵着其父母的手时,对这使臣队伍指指点点,一副不欢迎的模样。
云玄气脑,空观却只念阿弥陀佛。
大和尚总是平和的,平日里看不见什么信念明显的模样,却又在外界情感来袭时,一派安然。
云玄与之不同,他的情绪向来来得快也去得快,但在过程中又尤为激烈。
就像现在,方才还对着那街上凡众升起怒焰,下一秒就想着等城中妖怪都死绝,才好叫他们都看看宁国除都城外的惨象,也才好明白谁是好是坏。
祝奚清被方丈牵起手,他低眉敛目,唯有额心一点红色惹人注意。
方丈总觉得悟明在那边城一行后有了些变化,也能看出一些痕迹,却又难以置信。
看着旁人恶意的目光,方丈只说:“莫要介怀。”
祝奚清摇头看地,只回话说不在意这些。
相比于这宁国京中人对他的厌恶与憎恨,祝奚清更多想到的却是,若是这些人真的得知真相,又有几个能不被那残酷的现实压垮呢?
他想也许是他自己想太多,却又在额心亮起那一抹红后,总是习惯想得更多。
佛子又为何一定要历尽苦难呢?
也许只是因为,不经历那些,便难以成佛。
他跟着念了句佛号,手上也转起了一串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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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氏王宫近在咫尺。
即便是不被欢迎的客人,这一行人也还是被迎了进去。
宫中妖气弥漫,与妖合体的曲王坐于高台,面带笑意看向下方。
他问这使臣来此处是有何意?
又谈及众人是否在意宁国都城中民众目光。
说及道长与僧人的身份,一切又急转而下。
嬉笑怒骂,皆在脸上。
他说宁国就是这种模样,大昭是怎么想的,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管做自己的事。
他讲一个人又哪能轻易论另一个人的对错,不过是自身利益受损,才有所不平。
他坐于高台,那中年面貌着实让人看不出他其实已经年过八十。
只见他道:“人食百兽,妖食人,这两者没有区别。”
祝奚清抬起了眼眸,那不只是五岁孩童的纯然,还有岁月如梭,跨越时间的沉淀。
“你自有一派能让你自己接受的道理,可人吃人却从来都不是正确的。”
曲王不以为然,眉目间一派无趣,“不过
弱肉强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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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这来人间的妖怪,全是在妖界中出不了头,永远碌碌无为的那类吗?”
他说出了一个没人知道的信息。
方丈一下捏紧了手中的佛珠,云玄知道眉心红点三意,方丈只会知道更多。
悟明……说得是对的。
“弱肉强食,不过只是恃强凌弱的另一种说法。
强者强的不只有实力,还有与之匹配的德性与心态。
弱者或许是实力不如人,但也不会处处不如人。”
“你见过宁国都城以外的一切吗?
你真的有那史上屠戮万万人的枭雄般的胆气吗?
你看过那些人被妖怪欺辱到想要毁掉一切的崩坏吗?”
“与我同龄的孩子死尽,大人中多为残疾病者,老者身上看不见长寿的欣喜,只有等死的决然。”
“而这宁国都城,这敢于向大昭出使瘴妖,试图让大昭也陷入一片混乱的曲王,也学会了欺骗自己。”
台上的人勃然大怒,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些阴暗的小心思全部都被戳中了。
如今这都城之中,所有针对外来使臣的憎恶和嫌恶,全是伪装。
那些人眼底深处带着的是祈求,希望他们能重回过去正常人的生活。
也许曾经也妄想过长生,但只要任何一个人看过那骨山血池,就都会明白,自己绝不是能坐在顶部获得长生者,而是那无尽骨头中的一块,血池中的渺小一滴。
曲王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十五年前。
祝奚清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断腿男子只说:“勤政爱民,既不贪恋美色,也不在乎权势。就像眼下的大昭帝王。”
“长生是好事吗?”
祝奚清眼下再问曲王。
那人脸色一片扭曲,有一瞬间,其中年男子的面貌,重新化作了八十岁老人之态。
“你送走了你的王后,儿女,孙女,一人坐在这粉饰完好的王座之上,以为自己得到了所有,却不敢真正看一眼凡人。”
上头那曲王脸上八十岁的面貌更加凝实了一些。
但曲王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连串的蛊惑之言。
“只有寿命短暂的凡人才敢去以自己的渺小评价长生者。”
“没有真正经历过长生的人又怎么能真正评价长生。那是摆脱世间一切烦忧苦难的幸运,也是无数人想要却又根本没有资格触碰之物。”
“你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幸运,而非不幸。”
“看啊——”
“你坐在这高台王座之上,下方人纵使说出千言万语,不也还是只能抬头望你。”
那中年面貌再次凝实。
人心总有漏洞之处,如此才需修得圆满。
如今曲王被妖怪蛊惑,五岁的悟明注定想不到太多。
既然是妖怪作恶,那就先除妖再说。
() 他手腕一甩,手中佛珠凭空漂浮,金光从佛珠降下。天眼视角之中,妖气纷纷被蒸发。
隐于暗处的妖怪似乎没想到这支队伍是由一个孩童引导,仓促间竟然没来得及让曲王喊人支援,或者是自身逃离。
祝奚清这厢一动手,其他人只会动作更快。
眨眼间便以包围之势,将曲王围在中间。
其他赴宴的大臣们,一半是认为压迫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竭尽全力玩弄蝇营狗苟,认为此后必然也会触及长生。
另一半是贪恋手中权势,知道自己不见得能获得长生,但也不愿离开这都城繁华,于是便默认与之同流合污。
真正的良善之辈早就死尽了,那些人死后化作鬼魂,填满了这曲王宫。
曲王看不见吗?
他看不见,但又看得见。
看得见的是曲王,看不见的也是曲王。
人心如鬼怪,人形也不在了。
只剩鬼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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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言梵文接连不止,一波又一波的对抗接踵而至。
但这一行来自他国,却为拯救此地的使臣队伍,没有任何退却之意。
他们早已料到眼下的一切,也早已对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但这在看到那王座上的曲王逐渐起了变化之时,还是面露震惊之色。
曲王面容扭曲,眉头紧锁,双目中贪婪与不安俱在。肤色逐渐失去正常人的红润,脖颈之处也多出禁忌的纹样,脸无血色。就连原本那黄袍加身的模样,也在肉眼可见地变成古怪的服饰,上方画了些奇怪图案,似乎是一群人在对准一座山做祈愿姿态。
但仔细打量那山,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一座看不到顶的,由无数骷髅骸骨堆砌而成的山峰。
曲王的身体正在变异,肌肤表层也逐渐长起了毫毛。肢体关节不正常地扭曲,看起来再无人样,反倒像是那孩童胡乱捏的泥塑,古怪又骇人。
曲王开口说话了,但他说出的声音却仿佛两道声音重叠。
他复述了一遍此前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话。
并在最后加添:“若你等选择臣服于我,这长生之果我也可以与之共享。而如若你们不愿,那也就只好全部死在这里吧!”
然后却表现出来了一副根本不给下方使臣队伍说话的时间,便直接对其发起攻击。同时嘴上也在念叨着,“竟敢反抗,你们该死!”
似乎他看见的,和所经历的,都与当下的事实截然不同。
侍从力士再次从身后站起,原本该是凶暴的面容,在此刻却变得慈悲。
无人可知,侍从力士看似是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但他的外表和形象却从始至终表露的都是佛子的内心。
本来,在没有妖怪存在的时期,宁国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佛子慈悲在心,怜悯之心显现,侍从力士的模样便也不再凶狠残暴。
人的感悟总是在一个个悄无声
息的时候。
在佛子看见边城众人于朝阳中逃往大昭,在那身心双双死去的妇人的眼瞳里,在都城幼童一脸不知世事,却对他们指点唾骂,可城中百姓却又面露惭愧之色的画面之中。
佛渡芸芸众生,佛子不及,便只能决心渡眼前人。
“曲王,为何还不醒来?”
那悠悠佛音响彻整个曲王宫。
曲王身上有过一瞬间的挣扎之样,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更多的白色毫毛铺满身躯,看不清面貌了。
佛子幽叹,只叫身旁人为自己护法。
佛之三十二相,可观十方世界。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进入曲王的内心世界。
.
……
八岁的曲王,在王宫中不被任何人在意,唯有宁国前丞相之女对其守礼,轻唤殿下。
他发誓要得到真正具备这一称呼含义的权势。
十八岁的曲王,在夺嫡之中占据了些许优势,毒杀其父,将先王后送入王陵殉葬,伪造圣旨登基。
二十八岁,得知当年唤他一声殿下的丞相之女为他人生下二子,而后曲王于冬日在未点炭火的寝殿窗边坐了一宿。
三十八岁,后宫嫔妃为他诞下众多子嗣,孩子间隐约可见当年夺嫡之景。
又是十五年后,太子逼宫。
曲王宝刀未老,持刀亲手斩杀自己最为疼宠之子,但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
在太子看来,早早就被立为太子,却数十年如一日般对王座难以触碰,本质不过是为了竖一个让其他王子王孙仇视之人,好不容易让他们去烦曲王。
那恨意伤到了曲王,遂父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