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心里一动,很想问东方兄既然有这样的禀赋,不知道能不能算得出自己的生平……但后来终究没有问。
因为东方朔是璞玉,而他只是一块顽石。
从登上宣室殿的那一天开始,或者更早,从走进长安,从在广川合上经书那一刻开始。
他在书中,就只找到了那么一条成名的路。
走上那条路他就能分走先圣的荣光,但走上那条路他就注定此生都跪在先圣脚下。
此生都是一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在流淌的月光中,董仲舒又躺了回去。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神女无意更改他的天命。
他见过先圣的目光,洞彻千秋。
是以本应在一开始就看透神女的本质,她没有慈悲,她的胸腔里是一块铁石。
神女只是引诱他,使他奔波劳碌,苍老憔悴。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一生所得到的,就只是个死老鼠而已。
——
后来董仲舒收到东方朔从长安寄来的书信。
这封信在驰道上走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到他手中。
读完信后,信纸从他手中飘落。
他看到信封上的署名。
后来他总是想,其实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东西,只是以他顽石的资质,看不到改变的详情。
譬如在梦中,他并没有一个叫做东方朔的朋友。
——
——
张骞:
张骞没有仔细想过神女的事情。
他和神女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次。
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适合直视神女的面孔。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并不觉得神女的离开是一件多少了不得的事情。
反而是在神女离开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神女的存在。
但那时候回想起来,只觉得神女的形象,就像是一片模糊的雾气。
他隐约记得神女看起来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儿,脚下拖曳着长而缥缈的衣裾。
可是更具体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一夜她站在凉风台上。
天空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注视下融化和扭曲,宛如活物。
上古有这样的记载,那时候头顶这面天空被称之为青冥。
这名字念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神的名字。
所以天空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活物吗?
张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有些诡异的思绪,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的经历坎坷而离奇。
所以后来想起神女,再想起天命,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咀嚼自己的前半生。
年轻时牵着紫丝缰走出长安城,将埙声楼头抛诸脑后。
后来又端坐在匈奴人的王帐中,说我从长安来,我就是长安城。
倘若真的有天命。
张骞心想,不知道神女的视线可曾短暂投注在他身上,可曾看见过那缠绕在他身上的天命,是不是长安城的颜色。
朔方原是开始但远不是结束,后来还有很多次出使,这一生总是在路上,在他乡。
可夜深时入梦来的总是长安。
有时候张骞不太确定自己梦见的长安城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长安城的模样。
这一生他待在长安城的日子实在稀少,后来每一次回去,那座城又都有了巨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