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