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2 / 2)

有一瞬间沈磊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可继续追问:既然如此,那可以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吗?他又无法作答。鲁宾逊漂流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时无刻不想逃离,他来到终南山可是自愿的。不得逃离的鲁宾逊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梭罗也仅仅在瓦尔登湖隐居了两年,他打算在终南山待多久呢?

由此沈磊理解了自己下午没有回绝房东的那一点点犹豫。他想长久在终南山待下去,就必须有收入。每日的花销无论怎么省,存款还是一天天减少。何况每周下来一趟,重返人间,与正常人沟通交流,非常重要。因为有一次他路过一条小溪时无意中照见溪面上的自己蓬头垢面,一副野人模样。算了下,他已经二十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他怔了许久,再这样离群索居下去,社会功能会退化的。他又诧异,怎么自己居然在为待在终南山而做长久的打算吗?比如他已经在盘算,天眼看就要凉了,丰收的蔬菜有一部分可以晒干,一部分腌制。也许可以再多种点土豆,还该进山多摘点木耳,耐储存。1600米的高山,冬天会是对生活严峻的考验······唉,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生活的枝蔓就会四处攀爬,离开时且得撕扯一阵子呢!

沈磊给老柯打电话,同意给小雪补课。父女俩都很高兴。下一周周六,沈磊如约下山,到小超市。补课很顺利,他渐渐与小雪熟了起来。

17岁的小雪资质不够但非常勤奋,因为敏锐地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勤奋里就带了焦灼,仅而更加笨拙。每次沈磊讲完数学题,小雪都点头说她明白了,但下一次遇到类似的题,她还是不会。这证明她没有真明白,那些对他来说非常简单的数学题,为何她总是不能举一反三?还有语文的阅读理解,她总是用非常奇怪的角度去答题,明明有更简单的方式。他随即领悟,她太紧张了,所以失去了判断。她不相信知识是她平心静气就可以掌握的,因为不相信自己的智商。英语,她的基础不好,听力、口语都差。这也怪不得她,县里的中学条件就那样。

沈磊捕捉到这份焦灼,他反感起来。他逃到终南山,就是为了逃开这份焦灼。都终南山了,为什么还有焦灼?

老柯客观地点评,我这女子不够聪明,她哥考了个一本,也不知道她二本能不能考上。沈磊开导小雪,你喜欢什么?小雪抬起脸,我喜欢城里,我想考出农村,像我哥一样在城里生活。沈磊生气,又想起十四年前的自己,心一软,我说的是你应该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比如你偏文还是偏理?你的爱好是什么?小雪沉默,她文理都不好,她对什么都没有特别的兴趣,只知道刷题能把分数提上去。

沈磊继续引导,比如说,我偏文科,喜欢看书,我—他蓦然止住话头,他喜欢安静地在图书馆一本本看书,还喜欢把档案一份份整理好,归类收纳。恰是这份太固执的喜欢,不肯改变,使他掉进了生活的缝隙里,进退维谷。他有什么资格当小雪的人生导师?他叹了口气,继续讲题。小雪感受到他的低落,不安地看着他。

这天补课结束,教的和学的都疲惫不堪。沈磊起身,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试卷,忽然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气。这样一张张地刷题,就能保证人生幸福吗?小雪的成绩他估计也就上个大专,可父女俩的心愿不是上什么职业学院之类的大专,那叫什么大学?必须二本,哪怕学个烂大街的文秘或者工商管理专业。

他早看出小雪不是个读书的料,再说了,上了二本又如何?甚至像他,名校研究生又如何?名校并不是通往幸福彼岸的船票,幸福也不只在彼岸。沈磊道:“小雪,我觉得你应该换个思路,不是人人都会学习,学习只是诸多才能中的一种。”

小雪只听懂了他说她不适合学习,沮丧。

沈磊尽量把话说得软和:“有些大专院校的技术专业,特别适合就业,甚至也不一定要上大学。”

老柯在门外理货,听了一耳朵,走进来道:“我们就想考大学,自古华山一条道,考大学准没错。大专哪能叫大学?”

沈磊心想你在终南山,不在华山。终南山的要义就是放松,削减欲望。想想这话不合适,于是笑着嗯了一声,不再争辩。

老柯自言自语,也是跟女儿说:“近视五百度,连种田都种不了。再说现在也没有田了,果园也废了,不考大学干啥?”

第二天,沈磊正在菜园拔草,一抬头小雪居然往这边走来。她说做题做得心烦,就爬上来散散心。沈磊洗了手,请她在院子里坐下,他去烧开水,小雪给他带了一包茶。

两人坐在小凳上,喝着茶,看着眼前的秋景。秋已深,万木争艳,红橙黄绿相间,无比绚丽。那条从山顶流下来的小溪在草丛掩盖的沟壑中隐隐发着汩汩的流水声,与秋虫的呢喃交织在一起,更显出大山的寂寞。

小雪大着胆子,侧脸看着沈磊。他此刻的模样与他在山下补课的样子很不同,高高卷起的裤腿带出农村生活的印记。再怎么清俊斯文,他毕竟也是农村出来的。他身上的北京、名校、研究生标签曾给小雪带来很大想象力,同时令她敬畏,此刻她觉得他亲切多了。木桌上已经枯萎的蓝色雏菊又让她心里一阵感动,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男子呀。

“沈大哥,你真的是为了治失眠才出来当驴友?”小雪问。沈磊笑了笑,以缄默作答。

“我觉得你是受了情伤。”她道。

沈磊吃了一惊,她眼睛没有回避,大胆地看着他。沈磊道:“小孩子,别打听这种事。”

她固执:“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让你这么伤心,竟然离开北京,跑到这种地方来住呢?”她用下巴指着土屋,不无嫌弃。

“上初中之后我就没再上来过,种苹果不挣钱,我爸苦哈哈地守了好多年,最后还是开了那个小超市,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农村,就是这么回事。”她一副老练的口吻。

沈磊道:“其实你的家乡很美,你可以试着换一种眼光看一看。”

她笑道:“我们这儿的风光的确很美,所以来隐居的人非常多。但长期住下来的,太少了。这儿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个歇脚的地方。缓过劲儿来,你们就会离开。”

她低低:“沈大哥,你迟早会离开,回到北京,对吗?”

沈磊不说话。他迟早会离开,迟或早······多迟?多早?他也没有答案。他看着小雪,她一开始还能承受他的眼神,但很快就垂下眼皮,脸红了。他警觉起来。她才十七岁,他承受不了她的遐想。他也没有心情承受任何遐想。

她道:“我也想去北京。”

沈磊起身:“小雪,我菜园的活儿还没干完,要不—”他做出送客的姿态。

小雪慌乱起身,明白她的脸红坏了事。她学习不灵光,可少女的心对于这些事无一例外地敏感纤细。她生自己的气,说好上来只是走走,给沈老师捎包茶,顺便让干涩得睁不开的眼睛放放假,为什么还是不争气?他给她补课的这几周,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多亏了有周末的这点盼头,周一到周五寄宿的日子她才能撑过去。

沈磊在菜园继续拔草,一抬头,见小雪的身影在小道上渐行渐远。他叹了口气,下周末不能再下去了。看来他与人间无缘,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白云间,做个地地道道的隐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