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单是远,还有孤单。
这条路上冷清到,林资都甚少听到鸟叫。
“还好”,林资没想到冷冷清清的国师愿意应几句自己无用的废话,计阙打开面前有些破旧的门,侧了侧身,“习惯了,小夫人请进。”
林资不好意思笑笑,他这里叫苦不迭,殊不知国师日日过的这般日子。
有些失言。
林资走进去,屋子不大意外的干净整洁,除却佛像,便是两个蒲团,一张木桌纸笔砚墨。
还有个茶壶茶杯,新到让林资觉得计阙是今天才拿出来的。
计阙给林资倒了杯茶水,推了过去。
林资接过喝了个干净,一路走来,他确实渴得不行。
计阙见此又给林资倒了一杯。
这次林资喝了半杯就够了。
计阙摆开桌上的经文,“还剩最后一章,劳烦小夫人多待些时候。”
林资就是过来等计阙抄写完的,闻言没什么异议。
计阙抄写经文的姿态雅致舒展、不疾不徐,甚至比祁旗更有世家公子的气度。
林资看了两眼就收回来了。
林资更确信那晚是自己眼花,祁旗别说是写字,他连字都不认识。
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林资等得无聊,越过计阙修竹般挺拔的身姿,去看窗外漫野的景色。
林资莫名想到,禹朝的这位国师大概是喝露饮蜜的,屋子里没有丝毫吃食。
“小夫人”,计阙兀地响起的声音拉回林资的思绪。
林资回神看了过去,“国师?”
计阙放下手中的狼毫,“小夫人不必客气,唤我计阙就行。”
林资不太熟练喊着他的名字,“计阙国师,抄写完了吗?”
计阙道:“还差一点。”
计阙抬起脸,“不知小夫人是否饿了,让小夫人久等,没给小夫人准备吃食。”
林资是饿了,总归不差这一顿,忙道:“不用介怀,我还不……”
计阙已然从胸口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像是包着什么东西。
林资眼皮一跳
。
好像他扭脚那晚祁旗从怀里掏出十几枚边番进贡的浆果。
计阙打开手中不大的方帕,林林总总也是数十个的模样。
颜色比祁旗带给林资的更深些。
“这是蔓越莓果干”,计阙微微笑了下,“不知道小夫人是否尝过,烘干后倒是比原来甜些。”
计阙将手中的蔓越莓果干放到桌子对面的林资面前,示意林资尝尝。
林资讷讷接过,眼皮剧烈跳动几下。
林资捻起一颗放进嘴里,放过蜂蜜的缘故,是比祁旗原模原样给他时更有滋味。
“…挺好吃的。”
计阙不太在意林资有些奇怪的神情,有些了然,“看来小夫人已经在王爷那里吃过了,计阙倒是献丑了。”
林资默不作声,是默认的意思。
“仪贵妃圣眷颇浓,陛下赏赐也就多些,轮到在下便只剩下这一点了。”
相同的都是林资没见过的东西,还能是哪里来的。
林资竟一时没有想到,被计阙解释了番,心脏慢慢落回实处。
其实即便不是皇上赏赐,拿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林资也不必大惊小怪。
林资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
“计阙国师也深受陛下看重的”,林资紧着客套两句。
计阙轻笑了声,仿佛真的听进去般。
计阙倏地掀起眼皮,幽潭般深邃的眼眸落在林资脸上,目光持久而专注。
林资下意识屏住呼吸,“国师?”
“陛下的确看重在下,在下曾经劝阻陛下不要扶正小夫人”,计阙弯了弯唇,“因此陛下只准备了将小夫人抬为侧妃的旨意。”
回京后,林资就可以收到抬为侧妃的旨意。
祁旗跟他说过,林资知道。
可是,“为什么?”林资不是在问计阙为什么劝阻皇上,他只是想问计阙对他说这些做什么。
他跟计阙并不相识,计阙无论是真的有理有据亦或是打压他,计阙都不必跟他说这些。
计阙没有回答林资的疑问,而是道:“小夫人很想当王妃。”
计阙不是疑问的语气。
林资微微蹙眉,一个小妾想上位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从计阙嘴里说出来,像是很了解他一样。
计阙问:“为什么?”
林资并不想回答计阙。
计阙似乎也没有真想让林资回答的意思,自顾自道:“小夫人若是喜欢鸟雀,想要成为它主人亦或是它的朋友都无可厚非,人总是希望和喜欢的人跟物建立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
“更深的感情需要更近的羁绊”,计阙突兀地抬了抬手,好像真的有惹人喜爱的鸟雀落在他指尖似的。
林资怔怔看着他的指尖,听这位神秘的禹朝国师问,“小夫人喜欢王爷吗?很喜欢吗?”
林资听出他的浅含义。
喜欢到很喜欢,想要做王妃是为了跟祁旗建
立唯一的亲密的排他的关系吗?
林资抿紧唇瓣,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喜欢。”
林资当初和祁旗说勾引太子不全是假的。
其实无非谁。
谁能够给他从花月阁赎身,林资不在乎是谁。
只是祁旗更好骗点,甚至因为他们年少相识,林资接近他更加容易。
林资很年幼的时候就被抄家流放,林资也没什么想要报仇的想法。
朝堂沉浮,一朝升一朝落,最常见不过。
林资只记得母亲临死前握着他的手,让他好好活下去。
当男妓算不上好。
那就傍个大人物出去。
当小妾似乎也算不上好。
那就往上爬一爬。
林资想让自己过好点,祁旗是他最好用的工具,因为祁旗对他百依百顺。
林资套牢祁旗的脖颈,拽着牵引祁旗的绳索,松弛由他,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林资在祁旗那里得到太多,索求无度,显得祁旗太傻太笨。
莫名地,人对傻子似乎总是有种宽容,或者说于心不忍。
祁旗散尽家产给他赎身。
祁旗日夜不休研制出能够让他进皇家玉碟的钢刀。
祁旗为了给他出气得罪柳家。
……
更有一些小事,玉簪、刨冰、热可可、蔓越莓、玉刀……林资数都数不清。
祁旗为他做得太多,林资生出无法避免的愧疚。
愧疚积压在心底愈演愈烈。
林资讨厌舒箐图吗?他并不讨厌。
可林资对舒箐图那些朝祁旗诉说的情深的话,对舒箐图为祁旗的付出感到很讨厌。
“不喜欢么”,计阙似乎对林资的回答并不意外。
计阙微微凝视着林资,“那小夫人最近对王爷生什么气?”
林资愣了瞬,下意识回答:“我没有生气。”
只是冷脸,爱答不理,林资睫毛颤了下,回想着他最近对祁旗的态度。
他没有生气的话,他为什么要那么对祁旗。
林资抿紧唇瓣,不再说话。
计阙重新拿起狼毫,沾了沾墨,写下最后一个字,吹干交给林资。
计阙的差一点真是差一点。
林资不知道计阙的最后一个字要间隔这么长时间,像是故意的。
不,就是故意的。
林资拿过来,“我要走了。”
“小夫人等等”,计阙起身从木箱拿出一瓶药膏递给林资。
林资不解,“什么意思?”
计阙收回手,“王爷为了哄小夫人,去了围猎。”
林资瞳孔细缩,“他…他说他不会骑马!”
计阙双手合十,“不骑马也可以围猎,只是人跑不过野兽罢了。”
林资心脏剧烈鼓噪起来,冷汗浸透后背。
林资紧紧攥着手里的药膏
,急忙往山下赶去。
他真的不喜欢祁旗。
不喜欢祁旗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付出。
不喜欢祁旗对他一副爱得要死的模样。
不喜欢祁旗对他患得患失。
因为他不喜欢祁旗,所以不喜欢祁旗对不喜欢的自己那么好。
人总是要留给自己什么的。
不能那么傻的。
两个半时辰的路程,林资一个半时辰就赶了回去。
肺部被挤压着,呼着过度循环的热气,喉咙被山上的风冲得干涸刺痛,心脏仿佛随时要撑断肋骨跳出来。
林资很难受,难受得想哭。
他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祁旗是个纨绔,大字不识,什么射御书数什么君子六艺,通通不知。
祁旗不会骑马就去围猎,他怎么敢的?
还是为了自己,他让祁旗去那么做了吗?
祁旗真讨厌,林资对自己说。
走进祁旗围帐前那一刻,林资都在想,他要狠狠骂祁旗一顿,骂他不自量力骂他自作多情骂他傻。
可是林资看见祁旗躺在床榻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眼泪簌地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祁旗失血有点多,唇色发白。
“林资,白狼狼牙是舒箐图瞎编的”,祁旗举起手里的虎牙,露出个笑,“我从老虎嘴里拔出来的,虎牙送给心上人,才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祁旗捧一踩一,“我这个传说才是真的,舒箐图那个纯属杜撰。”
祁旗在等着林资的期间,都给那枚虎牙串了绳,“心肝儿,我给你带上好不好?我们两个生生世世在一起。”
林资走过去,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祁旗给林资戴到脖子上,心疼地擦林资流下的泪,“宝贝儿不哭,咱们两个才是真的,不听那些骗人的鬼话。”
祁旗捧着林资湿乎乎的脸,亲了亲他湿润的眼睫,“宝贝儿,我爱你啊。”
林资努力止住泪意,朝祁旗看去,“祁旗,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啊。”
祁旗装傻,“我头一次听宝贝儿说喜欢我欸。”
林资吸吸鼻子,控诉:“你就是知道。”
他不是讨厌舒箐图也不是讨厌舒箐图爱祁旗。
他是讨厌自己为什么不爱祁旗,全是利用,让这个傻子一丝回报都没有整天围着自己转。
林资不知道自己喜欢祁旗时,就先学会心疼这个傻子。
林资迟钝地反应过来,现在他才知道他这些天在憋闷什么。
他自己喜欢上祁旗,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祁旗,就不知道如何给祁旗正向反馈。
林资不是气祁旗,而是气自己。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也知道我最近在生什么气,可是你不告诉我”,林资眼泪一滴滴砸落。
祁旗知道,被喜欢的人怎么会没感觉。
林资在书房日复一日的陪伴。
林资保存完好的花,林资一直佩戴的玉刀。
林资对太子对舒家对柳家的退让规避。
祁旗怎么会一无所知,那不是对待可利用工具的态度。
林资怕他受到伤害,林资一直都在担心他。
林资对舒箐图的恼火。
祁旗注意到了。
所以祁旗在林资看到舒箐图给他送白狼狼牙转身离开后,祁旗将林资送到仪贵妃那里照看,自己去猎了更贵重的礼物。
他不觉得林资意识不到喜欢他是很重要的事,林资喜欢他就够了。
祁旗不想逼林资太早认清自己,林资什么都没有,林资越晚认识到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东西。
林资太心软太乖,祁旗宁愿他只当林资的工具人,好让林资得到的更多些。
也不想看到林资像现在这样哭得让他心碎,为他难受。
“宝宝”,祁旗掐起林资细白湿润的下颌,认真地望着林资含泪的乌眸,“你不是在生气,你是在吃醋。”
林资濡湿的睫羽坠下一颗珠泪,滚烫地砸在祁旗心口。
“祁旗,你要是再说一遍我爱你的话,这次我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