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斟酌下笔,严肃道:“可能不是自闭症。”
女人声音沙哑颤抖,紧张起来:“不是自闭症吗?”
祁邪到了三岁都还不会说话,检查后发现他有轻微的自闭倾向。
“初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医生面容沉肃,说,“就目前来看,还极有可能伴随着双向情感认知障碍,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躁郁症,这种病不止会导致他性情大变,出现狂躁抑郁等状态,一旦发病,还控制不住想要伤害自己和他人。”
“精神分裂症……”女人攥紧了手里的诊疗单,喃喃重复,“是我遗传给他的吗?”
医生顿了顿说:“不排除这个可能,精神病的遗传率达到25%。”
女人耳朵里嗡嗡的,朦朦胧胧听见医生问她:“
夫人您呢,最近如何,病情有改善吗?”
女人头疼得厉害,她扶着额头说:“我……我最近老是做梦……”
梦到杀了她母亲的人是她。
外婆肠癌晚期,切除了大部分肠管抑制肿瘤扩散,然而癌细胞还是转移到了肝脏和肺部,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半个月。
她看见母亲的肠子都扭转到了一起,内脏被挤压变形,无数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伸进母亲的肚子里撕扯她的肠子,母亲呜呜喊疼,哭着求她救救她。
那些手长着长长的指甲,把母亲的肚皮剜得血淋淋的,她害怕极了,更害怕他们把母亲带走。
于是她把台灯高高举起来,想要挥走那些怪手。
女人内心感到巨大的悲伤,她捂着脸,泪流满面地说:“我感觉她好痛啊……我想救她,救我妈妈……谁能救救我妈妈……”
医生沉默了片刻:“您最近停过药吗?”
“没有。”
医生说:“您现在吃的药一天都不能停,我再给您开些镇定类药物,注意多休息。”
女人脸色苍白,有些麻木:“麻烦陆医生了。”
应黎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个梦境会去哪里,会看见什么。
他不敢眨眼,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
下一个场景变成了祁邪的卧室,他长大了许多,脸颊上不再有三四岁时的婴儿肥,也没有成年时的冷厉,本该清俊的面庞上此刻有两个硕大的巴掌印,红肿得不像样。
应黎想要把他抱进怀里安慰,可他只能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看着这荒谬窒息的一切。
女人哭肿了眼睛,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邪,你生病了,要吃药。”
“吃药吧,吃完药就好了。”
女人拧开药瓶,倒了两片药在手心里,端起床头的水杯,温柔地看着他。
可应黎仔细一看才发觉她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纠结的、痛苦的、漠然的、释怀的……
祁邪看了眼气味和颜色都跟平常不一样的药片,没说话。
“不要吃!”
应黎直觉不对劲,明知徒劳无功,却还是想要拍掉他手里的药。
“不要吃那些药……”
在无数次穿过他的身体后,应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接过女人手里的水杯,在母亲的注视下仰头吞了下去。
女人露出悲怆的笑容,同样吞下两片药。
“那是妈妈的妈妈啊……”
“你让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该拿你怎么办?”
“睡吧,睡吧。”女人躺在他身旁,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妈妈跟你一起睡,睡着了就不疼了。”
应黎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下一秒,视角转换,他看见了一张暴怒的脸。
“你害死你外婆不够,还要逼死你妈!”
“你到底要做什么,毁了这个家你就满意了?”
“你妈死了你满意
了吗!”
“你不会留一滴眼泪吗,你妈死了你都不会哭吗?”
死了?
梦境转换得太快,应黎没有时间概念,但祁邪的五官还没有张开,意味着时间过得不是很久。
男人有着跟祁邪三分相似的长相,对着年纪尚小的儿子张牙舞爪,呲目欲裂。
“吃药吃药吃药,你每天吃那么多药都不见好,是不是药吃的不够多?”
“这些够不够?”
他掐着祁邪的下巴,将一把又一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
药片哗啦啦撒落一地,无人敢阻止他。
应黎疼得撕心裂肺,尖叫着想要推开高大的男人,却也一次又一次从他身体里穿过去扑倒在地上。
男人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眼看着祁邪口吐白沫,开始抽搐。
应黎愤怒得发抖,双眼充血,他想要把祁邪抱起来离开这个地方,可刚迈出脚,他就掉进了水里。
咕噜咕噜。
他被冰冷的海水包裹住了,咸涩的液体涌进他的口鼻,侵占他的呼吸道,他不能呼吸,好像要溺死了。
恍惚中他看见阳光透过海面照射下来的光,波光粼粼,那样热烈梦幻,比他们潜水时看见的还要美。
他似乎是从一艘船上掉下来的,甲板上有人在用英文大声呼救。
“停船!有人跳海了!”
“他没带潜水装备!”
“有谁会游泳!”
“祁!”
祁邪没带任何装备从一艘来往与中国和美国之间的游轮上跳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放任身体下沉。
应黎的感官似乎和他相通了,他感觉强大的水压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挤爆,视野渐渐变黑。
混沌中,应黎听见有人让他挺住,他眼睛里满是朦胧的泪水,他却分不清是谁的。
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祁邪跳下去不是为了给他捡贝壳,是自杀。
无保护攀岩坠落崖底导致三根肋骨插进胸腔,跳伞意外降落在无人区救援人员七天七夜才发现他。
太多太多。
真真假假应黎已经分不清楚了,他在不断转换的梦境里失声痛哭。
眼泪快流干的时候,应黎终于见到了成年后的祁邪,他躺在床上,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病态,眼窝深陷,骨瘦如柴,宛如一具骷髅架子。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心成结,满头大汗。
应黎握不到他的手,只能守在他床边。
“醒过来吧。”
“快醒过来吧。”
应黎哭着哀求:“让我抱抱你,我想抱抱你……我抱不到你……”
祁邪听不到,他正在做梦。
梦到他的妈妈总是自言自语,每天都在吃药,梦见他的爸爸很爱他们母子。
梦到那天晚上他睡不着,想要妈妈给他讲故事。
他走出房门去找妈妈,却听见外婆的房间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一声比一声响亮。
他站在门口,看见妈妈拿着台灯砸死了外婆,鲜血沾满了她白皙的双手。
他拿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妈妈的手和脸,拿起那盏台灯下楼。
梦到外婆说身上好疼,让妈妈不要打她。
梦到被他爸一脚踢死的小狗,那是他们一家人前不久领养的。
梦到妈妈知道真相后崩溃上吊,他抱着死掉的小狗上楼,推开门,水晶吊灯摇摇晃晃,那双僵直的脚也跟着摇晃。
梦到他爸没日没夜地哭,说是他害死了他妈。
梦到一把又一把塞进他嘴里的药,苦涩难咽。
梦到医院里的手术台,梦到不断灌进肺里的海水和插进胸腔的肋骨。
梦到所有人都恨他,厌弃他。
梦醒了,他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的家人为什么会讨厌他?
他通通都不记得了。
他痛得神经开裂,挣扎着去拿床头的药,整个人却都从床上摔下来,狼狈得犹如丧家犬。
如今他也确实没有家。
药瓶翻倒,白色药片稀稀拉拉滚了一地。
应黎想去给他捡,可他的手穿过那些药片。
他一颗都捡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