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一爷,太太昨天上午就出门了,是去探望九娘子,还说要去九娘子家附近的道观里求一道平安符。管家今早已经派人去找太太了,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
“一奶奶身边现在都有谁?”
“大奶奶在。还有就是金母桥的李婆子和她的儿媳妇也来了,她们娘俩负责为一奶奶接生,一直陪在一奶奶身边。对了,也是李婆子建议大奶奶寻人请来崔仙姑的……”
赵三媳妇回复的语速越来越慢,但是三人的步伐却越来越快。沈启堂此时根本顾不上手中的篮子是否颠簸,亦或
者说,他其实已经忽略了手中之物,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好似能缓解一丝紧张与焦虑。
沈启堂夫妇居住的地方此时已经一片忙乱,家中几名有经验的得力仆娘都过来帮忙了。大奶奶陈芸之前一直在宾香阁内休息养病,所以此时并没有进入产房靠近产妇,而是一直蹙着眉头等在外间,并不时地往产房方向和门口处张望。
当她瞥见沈启堂和崔道姑的身影后,双目顿时一亮,而后立刻起身迎上去,简明扼要地向沈启堂和崔道姑说明了弟媳王氏的危险情况。
沈启堂拎着篮子对嫂子陈芸行了一礼,又拎着篮子跟着崔道姑往产房里走,却在门口的位置被拦了下来。
里屋内传来一声尖锐而惨烈的痛呼声。
沈启堂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不再往产房里闯,但也不退回厅堂坐下等候,而是双脚生根似的站在门口处,抱着手中的篮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室内的动静,身子呈现出微微向前探着的姿势。
时间渐渐流逝,沈启堂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他记得嫂子陈芸问过他怎么抱着一个竹篮,沈启堂便下意识撒谎说里面是送给妻子王氏的礼物,他昨晚彻夜未归,就是准备这个去了。
沈一记不清嫂子陈芸后来又讲了什么。只记得在陈芸的提醒下,他借口说出门透透气,然后将篮子以及篮子里的孩子偷偷交给了家中他最信任的老嬷嬷,好像只交代了一句照顾好孩子别让人知道,随后就又返回了屋内。
之后,沈母终于带着特意求来的平安符赶了回来。而就在沈母让人把平安符送进产房之后不久,产房里传来了几声稍显振奋的呼喊,说是孩子终于出生了。
只是,不等站得腿软腰酸的沈启堂坐下来好好歇歇,产房内外的喜悦之情又忽然消散了。负责接生的李婆子让她儿媳妇出来禀明情况,说是产妇产后血流不止,情况危急,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因为在母亲腹中憋的时间太久,也十分虚弱,几乎没有救活的希望了。
“把孩子抱到隔壁吧,别见着风,让大夫好好瞧瞧。哎,无量天尊,还请崔仙姑救救婉娘……”
沈母吩咐过之后,轻轻摆了摆手,并没有去看望亲孙女的打算,只是坐在原处垂泪不已。另一边的陈芸见婆母不动,又觉得见了那孩子最后一面也是徒增伤感,便也没有起身。
沈启堂有些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去看孩子,又不敢去看。
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耳边传来嫂子陈芸温声细语安慰母亲的声音,说什么命数转世之类的,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太聒噪了,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浓浓的厌恶,之前因为陈芸守着王氏生产和及时请来崔道姑而产生的感激之情瞬间消散。
沈启堂甚至迁怒地怀疑着,为什么妻子王氏之前一直好好的,而当他和沈母都不在家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出事了?
其实,沈启堂心里十分清楚,王氏难产和嫂子陈芸没有多少关系。可是他自来就对沈复陈芸夫妇心有芥蒂,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此并不觉得自己心中的这份迁怒有什么不对。
随后,沈启堂听到沈母感叹说,之前沈老爷来信,对这第一个孙辈十分看重。还说不论男女,启堂都已经为人父了,就是真正的长大成人,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让启堂随意混日子了。所以,沈老爷打算为有了孩子要养育的次子好好安排一番前程,极有可能也让他拜思斋先生为师,正式习幕。
沈母的感慨让沈启堂心头一跳。他早就羡慕兄长能拜入思斋先生门下了,不仅能接受名师教导,还会因为师门的关系获得许多人脉资源。他之前一直觉得父亲过于偏心,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良机。
虽然这个消息并没有减少沈启堂心中的悲伤之意,但得知父亲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安排的,并且对
自己的孩子极为看重,沈启堂还是觉得心底划过一抹暖意。
然而,这一抹暖意很快就被泼了冷水。
沈太太话音落下,饱受夫妻分离相思之苦的陈芸便真情实意地劝说道:
“一弟猛然遭此一劫,必然伤神伤心。若是让他在此情形下骤然离家拜师,身边又无亲人好友陪伴宽慰,反而每日忙于应酬文书、人情往来,许是会更加郁郁孤寂。母亲,也许应该多给一弟一些时间。在外奔波忙碌,终归不如一家人团聚安乐。”
沈母沉思片刻,想到产房内生死不知的儿媳以及那个和沈家没缘分的可怜孩子,眼眶湿润地点了点头,温声赞同道:
“好孩子,你一向温柔心细,多亏你想得周到。你说得对,启堂遭此劫数,必然心中悲苦,有些事还是缓缓再说为好。哎,之前老爷来信说,既然儿媳妇也识文断字,不如以后就让儿媳妇代写家书。芸娘,之后就由你帮我给老爷写家书吧,也把你劝我的这些话和老爷说说,别让他把启堂逼得太紧了。”
陈芸微微颔首,欣然领命,表示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办这件事。
婆媳一人正说着话,一旁原本安静坐着的沈启堂豁然起身,脸色非常难看,瞧起来比先前还要苍白三分,惹得沈母和陈芸都担忧不已。
“启堂……”
“母亲,”沈启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哑声道,“我想去、想去和那个孩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去……送送她。”
“唉,去吧,王氏这里有我和你嫂子照看着,你别太担心了。菩萨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沈启堂胡乱地点了点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就去了隔壁的小房间。随后,请来的老大夫和李婆子的儿媳就都离开了,只留下沈启堂和一个呼吸微弱的初生婴儿。
半晌,僵立在房间正中央的沈启堂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孩子身边。他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探身去瞧他的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