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日暮时分,沈澜正用晚膳。待她用完膳,又沐浴更衣后,戌时三刻,裴慎方才归来。
见他回来,沈澜只拿干帕子绞着头发,淡淡道:"你这几日怎么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迟?"
裴慎只搂过她,笑道:“你如今也念着我了?”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她哪里是关心他,不过是关心江南倭寇在哪些地方作乱罢了。便笑道:“可是杭州又闹起了倭寇?”
裴慎轻描淡写道:“哪一日不闹倭寇?”语罢,怕她起了心思,又道:“九边勒迦、辽东女真东南倭寇、云贵士司叛乱,便是浙江当地,除了倭寇,义乌的银矿工也在暴动,各地都闹腾得很,你可莫要乱跑。”
沈澜叹息一声,试探道: "这天底下莫非就没有安生些的地方吗?"
裴慎嗤笑:“哪里还有清净地呢?”
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砰砰叩门声:"爷,急报。"
是陈松墨的声音。
裴慎即刻起身出门,陈松墨只在前头打了个羊角灯,边引路边低声道:“爷,潭英来了。”
裴慎顿足,复又加快脚步匆匆进了外书房。
一见裴慎进来,潭英即刻拱手行礼。裴慎便温声道:“你伤势如何了?”
潭英咧嘴一笑:“好多了。”语罢,不等裴慎细问,便匆匆道:“大人,陛下三日前刚进了些燥性金丹,以百花酒送服,又吃了麝香附子热药。当晚便昏厥不醒。太医扎了针,只说尚能再迁延五六日。”
裴慎一时愕然,回过神来,倒也不觉惊讶。陛下御极二十载,又是求道服丹,又是为了求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膏都用,能活到今日,都算长寿了。
裴慎匆匆追问道:“太子人选定下了吗?”
潭英苦笑: "指挥使只叫我来报与大人,林少保和婉贵妃不知从宫中哪里寻出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口说县账下称日前临去向十的治法律非非要把这里则为大之顺
姿,只说是陛下数月前后辛宫女的沧海遗珠,非要而这男婴为太子。
裴慎冷笑:“陛下一直无子,恐生育上有些妨碍,此婴儿血脉存疑。”语罢,又问道:“陈、崔两位阁老如何言语?可是想册立益王之子或是荆王之子?"
潭英苦笑道:“确实如此。陈阁老欲册年过二十的益王长子,理由是国赖长君。崔阁老却认为益王乃陛下三堂弟,长幼有序,当册立陛下二堂弟荆王之子,偏偏这荆王长子早已去世,只留下二子,年方三岁。”
裴慎冷笑一声,这三派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别管立哪个灌王的儿子,个个都有父母依靠。婉贵妃及林少保便要立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以图做上太后,再临朝二十年。
陈阁老是江西人,益王封地恰在江西。只怕两人素日里已有勾连,便打着国赖长君的名头,立已成年的益王世子。
偏偏崔阎老平日里与陈阁老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可若陈阎老真立了益王长子,便能够借着从龙之功再煊赫下去。崔阎老哪里甘心做一辈子马前卒?便以长幼有序的名义推上荆王二子,以图火中取栗,乱中取胜。
“大人,朝中乱象已生,只怕要不了五六日的功夫,陛下驾崩的消息便要传遍两京十三省。”潭英苦笑道:"如今这三方俱在拉拢指挥使。"
裴慎思忖片刻,"看似乱象频频,实则全看陛下决断。"
人人都在争,可皇帝还没死呢。
“这便是症结之处了。”潭英郁闷道,“陛下醒了一次,屏退左右,只肯见婉贵妃,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慎脸色便难看起来,潭英也不免叹息道:“咱们这位陛下,惯来是个任性的主子。国事蜩蟾不去理,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慎冷脸道:“你且叫指挥使做好准备罢,恐怕登基的必是婉贵妃挑中的那个婴儿。”
潭英苦涩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裴慎摇头:“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对于陛下而言,别管是立益王长子还是荆王二子,都是自己兄弟的孩子,必不会视他如亲父。届时恐重演旧事。"
当年孝宗帝无子,便择了胞弟淮阳王之子继位,谁知此子登基之后坚持认为自己的父亲为淮阳王,不是孝宗帝。
“陛下势必害怕旧事重演,与其把皇位给远房侄子,倒不如给自己儿子,哪怕是个假儿子也好。”语罢,裴慎又道:“况且陛下病中昏聩,又极信任婉贵妃,保不齐还真认为那是他亲生儿子。"
潭英无奈:“六个月大的稚儿登基为帝,偏又血脉存疑,国朝只怕要人心动荡。”但凡有些不臣心思的,这会儿都要反叛起来。
裴慎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心道世事至此,如之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且让指挥使早作准备,尽快退下来,举荐婉贵妃胞弟林通,好最后博个人情。”裴慎叮嘱道。
潭英无奈苦笑,这便是锦衣卫、东厂的悲哀了,他们依托帝王信任,权势煊赫。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皇帝登基,必要将锦衣卫指挥使换成自己亲信。新上位的指挥使也要把底下的镇抚使换成亲信。一层层换下去,潭英自己也要被换了去。
“大人,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吗?”便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潭英也要问这一句。
幽幽夜色里,裴慎不言不语,良久,方道了一句:"且待来日。"
……来日。
潭英心中焦躁至极,哪里待的了来日,便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暗哑如夜枭。
“大人,你于北边整饬边军,留下了三万精兵,俱是亲信旧部。又来东南练兵,兵额两万。国公爷在云贵六七年不曾回京,为了镇压土司叛乱,手里也有个三万精兵,父子二人手握精兵十万,若再加上国公府数百年攒下来的七八万京畿旧部、兼之锦衣卫的情报,何愁————"
“闭嘴。”裴慎眼神森冷如刀,“此等谵妄之言日后莫要再提。”
潭英被呵斥,胸口急促,面色涨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腹野望,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臣不密则失身,事不密则害成。裴慎便是真有这般心思也绝不会露于人前,只冷声道:“潭英你旧伤未愈,病中昏聩,还是好生歇息罢。”
潭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此言,非是为试探大人,确是指挥使及我等肺腑之言。”
语罢,沉重道: "锦衣卫是依附陛下的藤蔓,如今陛下这棵大树要倒了,旁边新长出来的小树偏生不让我等攀附。穷途末路之下,思危求变,我等也只好另寻出路。”
幽幽夜色里,潭英躬身作揖道:"还请裴大人慎重考虑此事。"
裴慎沉默良久,温声道:“潭英,你多虑了,时候还长着呢,局势未必会如此恶劣,静待来日便是。"
这是裴慎第二次提及以待来日。潭英被提点两次,终有所觉,这是要再观望一二,看看局势如何发展的意思。
他长舒一口气,好歹算是有些希望了,这才拱手告退,出了外书房大门,隐入夜色里。
裴慎不言不语,在书房静坐半晌,方才叫陈松墨提着灯,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日,三月底,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沈澜一时愕然,只叫府中仆婢摘下鲜亮的装饰,俱换了素衣。
“怎得如此突然?”沈澜奇道:“陛下无子,继位的是哪个?”
裴慎用了晚膳,慢条斯理道:"陛下何曾无子?尚有一沧海遗珠在后宫中。"
京中纷争不休,婉贵妃拢住了陛下,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强令六个月的婴儿登基,改元延兴。
沈澜惊诧, 临死前弄出来个沧海遗珠, 难道血脉不会存疑吗?
她一面思量,一面问道:“国丧百日,那我可还能去看端午龙舟竞渡?”
美慎微愣,笑道:“国丧期间,按理婚丧嫁娶一律不许,哪里还有什么龙舟?”衣具加防、天地、国家知同,以枉后良心安全下,以上还有什么么么心
沈澜嗤笑: "你莫拿这话来糊弄我。先不说天高皇帝远,哪个京官吃饱了撑的管东南老百姓过不过端午。便是百姓自发办了、看了这龙舟会,难不成言府还要挨家挨户将富商巨贾、平头百姓都抓来不成?保不齐抓人的差役自己也去看了那龙舟会呢。"
裴慎暗道她这人,果真是桀骜难驯,胆大包天,便遗憾笑道:"布衣黔首自然可以去看,只是我便不好去了。”裴慎为人谨慎,必不会给政敌留下国丧取乐的把柄。
听他说不去,沈澜强压着喜悦,神色平静道:“你既不去,那我便自己去了。”
她连挽留都不挽留,张嘴便说要自己去,可见是个没良心的。思及此处,裴慎只恨恨拿手中书卷敲了敲她的额头,骂了她一句没心肝。
沈澜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只左数右数,终于挨到了端午。
五月初五,菖蒲切玉,角黍堆金。
本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奈何国丧其间,不好插红榴花,也不能在中门上贴黄纸朱砂的五毒像,便只在檐下门上插了些艾草。
一大早,沈澜吃了白糖角黍,五瑞果子各用一颗,又饮了一小盏雄黄酒。
待沈澜用了早膳,换上素净的细布襦裙,紫玉和绿蕊只将一簇簇纱小粽子儿缀在她衣襟上,又在她鬓间楠木桃竹簪头挂上艾虎儿,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甫一出门,便见一蓝布两轮马车等在小角门处,平山打头,和三个亲卫围在马车周遭。
距离国丧已一个月了,新皇堪堪登基,可六个月的婴儿怎能处理国事,京里照旧闹腾不休,此等关键时刻,陈松墨和林秉忠作为裴慎得力亲信,哪里能抽得开身,故而只派了平山前来护卫。
“平大哥,辛苦了。”沈澜笑道。
平山为人忠厚,闻言老实拱手道:“不敢当夫人言。”语罢,便唤了声车夫,马车鳞鳞作响,碾过青石板路。
紫玉和绿蕊只随车而行,沈澜孤身一人端坐马车上。
稍顷,马车便停了下来。沈澜掀帘一望,只见西湖周遭乃至四堤三岛,俱是人山人海,填塞充溢。遮凉棚子搭得四处都是,小摊贩四处穿梭,还有富贵人家使唤家仆起了高台,围了绫罗来观景。便连湖面上都有干百只小篷船,船上挤挤挨挨立满了人。
见沈澜下了马车,平山即刻拱手道:“夫人,属下已派人定了地方,还请夫人上清润茶楼二楼观龙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