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连下了三四天的雨,沈澜不再让潮生去学堂,只带着他安安生生在家住了几日。
这一日中午,沈澜正坐在榉木圈椅上,翻阅一册《北堂书钞》,潮生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个鲁班锁。
春风轻寒,细雨淅沥,秋鸢撑着一柄小皮纸油伞,匆匆拿了五色蜡笺单帖来。
沈澜接过来一看,原是武昌知府的夫人邀她明日赴赏花宴。
下着这么大的雨,外头还乱糟糟的,赴什么赏花宴?
沈澜摇摇头: "秋鸾,去回绝来人,只说春寒料峭,偶感风寒,便不去了,改日必登门赔罪。"秋鸢得了吩咐,便又撑了伞出去回绝。
见秋鸢出去了,潮生便翻身下榻,哒哒地跑到沈澜身边,仰头看着她。
沈澜心知肚明,便点了点他鼻子,笑道:“潮生五岁了还要抱呀?”
潮生羞赧地扯了扯袖口,辩解道:"没有要抱。"
沈澜被他逗得发笑,只一把将他抱起,搂在怀中。潮生两只短胳膊勾住沈澜的脖子,又拿脸颊蹭蹭沈澜的脸。
见他来撤娇卖乖,沈澜先是想了想,潮生近来可是干了什么坏事。转念一想,他最近都被自己拘在家中,哪有机会出去。
沈澜还以为小孩天性好动,潮生熬不住了,便笑问道:"可是想出去顽?"
潮生摇摇头,偷觑她一眼,这才低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娘,我上回跟官僧打架,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沈澜诧异:“你们同窗打闹罢了,哪里就惹祸了。”语罢,忽想起刚才秋鸢来送帖子。
潮生心细,必是注意到了从前这位夫人从未邀请沈澜赴宴,今日突然前来送帖,只怕潮生以为是知府夫人借机找茬。
“娘,我以后再也不和官僧打架了。”潮生闷闷道:“我让着他。”
沈澜心头一酸,见他眉头紧锁,很是忧虑的样子,干脆伸手揉了揉潮生肉乎乎的脸颊。
潮生哎呦哎呦的叫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娘、娘,我大了,不能揉。”
见他被自己揉得眉目间再无忧色,沈澜这才将他搂在怀里,细细教导:"潮生,如果今天因为官僧是知府儿子,你就要时时刻刻让着他,连挨打都不还手
,那么来日,官僧遇到了巡抚的孩子,言僧是不是活该挨打?”
潮生想了想,摇摇头:"要是巡抚孩子不讲理,那也不行的。"
沈澜笑道:“这便是了,潮生,做人做事需不媚上,不傲下,中正平和。”
潮生点了点头,好奇道:“那娘,要是巡抚孩子不讲道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 “那就帮他讲理。”官大一级固然能压死人,可这天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的, 总有政敌,总有起落。
便是沈澜初初起家那会儿,不是没碰到过欺凌她的地痞恶棍、贪官污吏。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能送钱的送钱,能拉拢的拉拢。
她一个女子,一面传播仁善之名,一面又要立威,还曾下令处决过数个劫掠粮食、□□妇女的恶棍。
沈澜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摸了摸潮生的额头。她希望潮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又怕他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潮生挥舞着小拳头,笑嘻嘻道: "就好像我打言僧那样。"他把官僧打疼了,官僧最近都不敢来招惹他了。
语罢,潮生又笑嘻嘻问道:"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顽啊?"
沈澜从不糊弄潮生,认真道:“外头乱糟糟的,矿监税使来了不过几日,便带着一帮爪牙说要在武昌开征店税,当天就有数千商民聚众鼓噪,泼脏水、砸砖头,还有扔烂菜叶子呢。”
潮生想了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捏着鼻子嫌弃道:"那帮恶棍,得多臭啊!"
“外头乱糟糟的,潮生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可好?”
潮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蹭蹭沈澜的脸,忧心道:“娘,外头好危险呀,你也不要出去了。”
沈澜点了点头,这才将潮生放下,任他跑到榻上,玩厌了鲁班锁,又去翻连环画。
见潮生翻阅地专注,沈澜便也继续看起书来。
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沈澜再度接到了武昌知府夫人的邀帖,随行而来的还有上回来过一次的余嬷嬷。
对方这一回到底没那么嚣张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问道:"沈娘子这身子可是大好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况且三
番两次来邀她,恐非好事。沈澜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 "吃了药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
余嬷嬷叹息一声道:“我家夫人邀不到沈娘子,也是可惜。”
“四时俱有好风光,春日宴……咳咳……我赴不了,待到夏日芙莫宴,我必去。”语罢,沈澜又以手握拳,掩在嘴侧咳了两声。
见她咳得这般厉害,余嬷嬷为难道:“不瞒沈娘子,我家夫人还邀了好些个商户人家。”
沈澜一愣,难不成是她想错了?此番宴会,是因为矿监税使来了,各家商户不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便遣了自家夫人去赴宴。
“既然如此,若我晚间服了药,能好些,明日便去赴宴。”沈澜到底松了口。若能在宴席上交换些消息也是好的。
见她答应,余嬷嬷笑了笑,告辞离去。临行前,惯例带走了些香杭米、西洋布、小龙团之类的赔罪礼。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未曾带走春鹃,只叫她留在家中理事,看护着潮生,自己带着秋鸢和两个健妇、两个护院赴宴。
武昌富庶,数年前某一任知府曾在衙门内修筑过一座藏春园,此次宴席便设在这藏春园内。
只可惜战乱频频,武昌知府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这藏春园便渐渐破败下来,只修葺了一部分,用于知府夫人待客。
今日,沈澜穿着挑边白绫袖衫,一条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云鬓缀着些米珠钿,斜簪了一根流云灵芝錾银簪。
她一路穿朱门,越绮户,立于亭前时,清丽似潋滟风荷,秾艳如春醉海棠。
刚入亭中,亭中七八个女子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果真美貌。”
“美貌有何用?听说是招赘了夫婿,奈何逃难路上死了。”
“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外头人还喊她什么沈娘子呢。”
七八个女眷倒也不是指指点点,只是时不时看她两眼,再窃笑几声罢了。
如此这般,若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只怕已捱不住了。
可沈澜浑不在乎。相反的,她虽平日里多与男子交游,不曾见过粮商们的夫人,可此情此景,她已知不对。
这帮人蓄意将她骗来,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处,沈澜面不
改色入得亭中,向上首的知府夫人庚秀娘屈膝行礼。
庚秀娘只端起茶盏,悠哉悠哉啜饮着,也不理她。
沈澜洒脱一笑,起身入座。她这般样子,倒叫众人一时愕然。
庚秀娘端着茶盏,暗自气闷,想给的下马威没给成,心中越发恼怒,张嘴便斥骂身侧的丫鬟:“没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起来了吗?!”
那丫鬟原本是立在她身后布菜的,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缩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沈澜心知这是指桑骂槐呢,便佯装听不懂我,还好心劝道:"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与她计较什么呢?”
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庚秀娘冷下脸来,指了指身侧余嬷嬷道:“沈娘子不晓得,这余嬷嬷原是京里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被我请来教导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她为人最是懂规矩。”
沈澜心想,什么请来,恐怕是京都城破,这位余嬷嬷逃难来的湖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