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的马车一到衙门,透过马车上的象眼格窗望出去,便见北衙街前密密匝匝,停着十几顶蓝布帷轿,还有七八辆两轮骡车。
不止粮商, 武昌城内大户只怕今日全都来了。看来李心远和赵立两人果真扎根甚深, 只半个晚上的功夫,便联络到了这么多人。
想想也是,沈澜家宅被焚一事就足够令人惊惧,更别提还有王俸带人强攻破门。富户们哪里还坐的住?
思及此处,沈澜便下了马车,与几个皂隶差役交谈几声,便被人带着绕开青砖影壁,穿过五架梁、黑红漆的大门,复又从单檐硬山灰瓦顶的仪门东侧小门而入,又行了数步,绕过三班六房、寅恭门等地,终于到了思补堂。
思补堂原是知府休憩之所,此刻却是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沈澜甫一进去,便见两侧圈椅上坐了二十余人,打眼一望,个个青衣葛布,只差补个补丁了。
沈澜有些好笑,只她自己今日也是细布青衫,头发略微凌乱,睡眠不足,以至于稍显萎靡。
“沈娘子来了。”
“听说沈娘子昨日家宅被焚,如今可好?”
“依老夫看,这王俸着实可恨!”
一群人凑上来,三言两语地替沈澜抱不平。沈澜心道既然如此,怎得不见你们昨日来援助我一
她心里想着,却含笑与众人———见礼。刚—落座,王广俊便拈着长须,自东稍间的茶房里走出来。
王广俊年过四十,方脸阔耳,颇为威严,他落座上首,面容肃穆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本官已知晓。”语罢,又道:“只是矿监税使一事,实乃朝廷下旨,非本官人力所能及啊。”
一推六二五,半点不沾身。
大伙面面相觑,李心远便拈须叹息道:"大人为难了。"
于是众人纷纷感叹大人辛劳,沈澜坐在人群里,只含笑看着,静默不语。
众人拍了会儿马屁,面面相觑,只等着旁人主动提及要王广俊上奏,请求朝廷撤销矿监税使一事。
眼看着大家都静默不语,沈澜便含笑道:“是我等为难大人了。既然如此,民妇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满座皆惊愕,李心远即刻坐不住了,若沈澜走了,他们今日哪里来的由头。便拈须笑道:“沈娘子且
慢。”语罢,语重心长道:“王大人也是晓得的,外头矿监税使闹腾地厉害。沈娘子家宅被焚,当真是一等一的苦主啊。”
三两句话便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沈澜头上,强逼沈澜出头。
沈澜心中冷笑一声,便只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民妇不过一个寡妇,拉扯着孩子艰难求生,谁料到又遭王俸欺凌,冤屈无处可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寻大人了。”说罢,哭诉道:“还望大人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救救民妇罢。”
王广俊脸色一白。三年来,沈澜礼物送得殷勤,却从没有一次提及过她待自己的救命之恩。谁料到她偏偏当着今日这么多人的面,揭开了这桩往事。
“沈娘子对王大人竟还有救命之恩?”赵立惊诧道。
在座的富户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哎呀,从未听过此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娘子怎得往日里不提?”
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沈澜拿蘸过姜汁的帕子揉了揉眼角,哀声道:“哪里就有什么救命之恩呢,不过是来了洪灾,沈家扶危济困,帮了大人些许小忙罢了,不值一提。”
在座的各位没人是傻子,个个心明眼亮,纷纷笑道:"没料到沈娘子竟救过王大人。"
“沈娘子实在功德无量。”
王广俊听着耳畔声音,颇有些恼怒。民变的事总督、巡抚、布政使、镇守太监都知道,根本瞒不住。
他原本打算顺势将沈澜下狱,届时她便是罪魁祸首。自己事后补救,责任也能小一些。谁知对方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破此事。
这下好了,他若强将沈澜下狱,对方本就是个寡妇,一个欺凌孤寡、罔顾救命之恩的名头栽上来,保不齐谣言传着传着能变成他构陷救命恩人。届时他在士林里,名声能顶风臭出十里地。
王广俊虽私底下跟太监勾勾搭搭,但他还没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沈娘子救命之恩,王某日夜不敢忘。”王广俊满脸真诚:“说来沈娘子也是可怜,无故被那王俸焚毁家宅,肆意欺凌。”语罢,深深叹息一声。
沈澜心绪稍松。心知王广俊这是答应了,在上报给布政使的奏折中进行润饰,将沈澜描绘为纯粹的受害者。
“多谢王大人怜
悯。”沈澜柔顺道。
王广俊便温声道:“沈娘子乃我王某救命恩人,今后若有所求,王某在所不辞。”
沈澜心知,这意思是以后有事就别来找我了。
她半点都不惧王广俊这种半威胁半警告的话。民变一起,王广俊必要遭殃,别说来对付沈澜了,他那官位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呢。
“大人高义。”沈澜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众人也纷纷称赞起来,这个说“大人有恩必报”,那个说“大人厚道。”
李心远无奈,眼看着沈澜最大的危机解决了,心知此女绝不会再出头。
如今,危机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富甲湖广的李家了。除非沈澜真的衰到极致,又被新的矿监税使看上。否则矿监税使来了,必是他李家先倒霉。
李心远没办法,只好带头,卖惨、收买,胁迫,拉关系,无所不用其极的要求王广俊上奏折,祈求朝廷撤回矿监税使。
这一次,沈澜只随众人附和,不再多言。
待沈澜离开武昌府衙,已是申时末,残霞夕照,归云如絮,驾车的六子将沈澜带到了石塘桥附近的小宅中。
“夫人,时间太紧,便只买了一进的宅邸。”候在门口的谷仲见沈澜下了马车,便匆匆拱手致歉。
沈澜摆摆手,笑道:“多谢谷叔了。”说罢,又对着六子道:“去彭家将潮生接回来罢。”
六子领命,匆匆而去。
“夫人,这宅子颇有些陈旧,若要尽数修葺完毕,少说也要半个月。”谷仲跟着沈澜身后,忧心道,“与其这般,倒不如夫人先住江米店的后院。”
沈澜摇摇头:“江米店里人来人往,到底不安全。”说罢,又宽慰了他几句,方才进了正房。
正房稍有些陈旧,谷仲已请两个粗使婆子擦洗一番,又去漆店里采买了些桌椅,床榻之类的家什,再加上帐幔、桌帷,便已到了酉时。
沈澜倦怠地揉揉眉心,她连轴转了两天,疲乏至极,本想等着潮生回来再歇息,谁知趴在双勾如意马蹄腿方桌上,昏沉睡去。
流云纹铜烛台上牛油烛徐徐燃烧,着草大方瓶内插着两支含苞欲放的山茶花,兽首博山炉里四奔香烟气袅袅。
沈澜好梦沉酣之际,忽觉脸颊微微泛痒,她迷迷糊糊的睁
眼,正好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娘。”见沈澜醒了,潮生立在原地,眼眶里都滚着泪花。
沈澜惊诧,往日里潮生见了她,必要黏黏糊糊的让她抱,怎得一日未见,竟成了这般。
“这是怎么了?”说罢,沈澜便张开双臂,笑盈盈唤了一声“潮生”。
可次阔一鸣他,他的眼泪就忍不潮牛木夹觉得白己长大了
不该让娘拍的 他还相忍住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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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扑上去,勾住沈澜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的脖颈里,带着点哭腔道:“娘,我好想你呀。”
沈澜心中酸涩,连忙道:“娘也想你呀。”
潮生哽咽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止住眼泪,闷声道:"娘,我想学武!你给我找个师父好不好?"
对于学武一事沈澜倒不惊讶,潮生活泼好动,玩具房里有好多小木剑小木刀,还有一匹神俊的小木马。
沈澜只以为潮生被昨晚的事吓坏了,见了自己才会哭。便拍着潮生的脊背安抚他:“学武强身健体,当然可以。”
见她答应,潮生便抹抹眼泪: "等我学了武,当上大将军便好了。"说罢, 就出虎牙, 恶狠狠道: "等我当了大将军,就杀了欺负娘的人!"
沈澜一惊,潮生才五岁,性子开朗,活泼精怪,怎会忽然这般凶狠偏激?转念一想,一个五岁的孩子,骤然遇见家宅被焚,外头贼人强攻,母亲逼他离开,只怕被吓坏了,性子大变也是常有的事。
沈澜心中生疼,又愧疚难当,便抚摸着潮生的脊背,笑道:“将军只在战场用武,哪里有张口闭口便要杀人的。”
潮生倔强的摇摇头,却不肯说话了。沈澜无奈,只好抱着潮生道:"娘明日带潮生出去玩,可好?"
玩上几日,忘记昨晚的事。否则潮生若养成了偏激阴鸷,好勇斗狠的性子,那可如何是好?
潮生摇摇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认真道:“娘,我明日想去先生那里读书。”说罢,又道,“等找到师父,我就晚上回来,跟着师父学武。”
沈
澜叹息一声,心知他这是受刺激了,便哄他:“最近半个月,外头乱,潮生便不要每日往外去了,玩上几日便在家中跟着六子学学武艺,等娘找到好的武师父再说,可好?”
潮生郑重点头,又正色道:“娘,外头那么乱,你也不要出去了,可好?”
沈澜轻笑,也郑重点头。潮生这才破涕为笑,搂着她的脖子撒娇,一声一声地喊娘。
沈澜被他粘糊的没办法,便点点他的鼻尖,笑话道:“不该叫潮生,该叫糖饼才是,真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