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却淡淡冷冷地说道:“我爱清净,身边有小甘一个就够了,人太多了我看着心烦,也是白浪费了人手,你去告诉二奶奶,小甘不用换,实在要留人,就让小连留下,再多一个婆子就罢了。”
小翘明显没料到她会拒绝二奶奶的“美意”,而且态度如此不由分说。
她吃惊地望着杨仪,犹豫着要开口,杨仪没给她机会,瞥了小甘一眼:“走吧。我累了,得好好歇歇。”
小甘放了心,便笑对小翘道:“我们姑娘说的,姐姐都听见了?就照实去回话,现下劳烦姐姐领路吧?这一路颠簸回来,别说姑娘娇弱弱的身子,连我们这些贱骨头都受不住呢。”
她笑的甜甜的,那声“贱骨头”却把小翘刺了一下。
小翘不知她是有意无意的,可虽说有点不甘心,又不能当着杨仪的面儿再说什么。
杨仪回到了先前呆过的院子,小翘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去了,杨仪知道她得回去请示。
他们无非是想把小甘打发了,那杨仪身边就没有一个她自己的人了,自然由得他们摆布。
杨仪先前不懂,这会儿懂了,虽已经不怕,但也不至于叫他们这么遂心。
小甘先把房子飞快转了一圈,回来对杨仪道:“方才吓死我了,生怕姑娘把我打发了,这府里我可只认得姑娘,离了你可怎么好。”
杨仪看着她颇为可爱的圆脸:“我也只认得你。”
小甘眨了眨眼,上前抱住她的手:“姑娘真好。姑娘放心,我会好好伺候的。”
杨仪摸了摸她的头:“去准备热水吧。”
次日一早,杨登匆匆地来找杨仪。
昨儿晚间门,杨达才从太医院返回。
杨登便去相见,简单说了出差之事,便又说起老太太的病症。
杨达先是面沉似水地听着,听他说老太太可能是服药所致的热证,大不以为然:“老太太有年纪的了,加上心事沉闷,偶然寒邪才如此,你却赖什么补药,何况现下老太太正病着,若还不服药,身体岂不更亏了?怕病越发重!”
自从杨登伤了手后,便被调去了管理药材等物,此番出差苏州,也是为了一些药材采买之类。
他是少年成名,如今一落千丈,又不常给人看症,杨达岂会再服他。
杨登听他说的决然,又把老太太的身体说事,不由犹豫:“我本来也如大哥一般认为,可……”
“可什么?”
杨登自然不想把杨仪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提及杨仪,只会招惹杨达更多不中听的话。
只含糊道:“老太太的症候拖延了半月之久,若如大哥所说,总该有起色,如今只是不好……或许可以试着换一个方子……”
还未说完,杨达已经开喷,竟道:“你如今虽不给人看诊了,可也总也该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从哪里学来的这想要‘一蹴而就’的脾性?还是你觉着真有什么灵丹妙药,服下去即刻就病情好转的?不是我说你,你行事越发懈怠,比如此番出差,你回到京内不先去太医院报到,反而先陪着……你的那个女儿回府里来,你可知道太医院里那些人为此又多说了多少话?咱们本就立足不易,你何必又多给那些小人嚼舌的借口?”
杨登站起身来:“这件事是我有失考量了,只是想着她头一次回来,我做父亲的到底还是……”
杨达哼道:“又不是有人赶她出去的,如今回来也没有人把她往外撵,她又不是三岁孩童,还处处离不开父母护持不成?当初因为她母亲不告而别,闹得满城风雨,连累咱们家里百年声誉,唉!我就不提了,只盼你长点心吧!”
好好地来跟他商议给老太太换药的事,最后又拐回当年的旧事上,杨登无话可说,只好告退出来。
不料这一夜,老太太又发起高热,一宿折腾,带累屋内的人都不得安寝,杨达跟杨登半宿被叫起来,也在屋里伺候了大半夜。
惊魂动魄,直到天亮,老太太才总算安稳了些。
他们这些人是这样,底下使唤的人自然也是忙碌一夜,自然多有怨言。
杨登本来想回房,谁知听见两个伺候婆子嘀咕:“谁知老太太的病反而更重了,必定是那个主儿回来,冲撞了!”
“真真是个扫把星,当年她的母亲是那样祸害不够,如今她又来,老太太跟二奶奶就都病倒了,哪里这样巧……必是她的晦气,我看迟早杨家也给她带累完了……”
杨登气的要叫人拿下痛打,不料杨达也听见了,竟拦住他道:“也难免他们说嘴,我心里也有这个疑虑,先前老太太还没这么严重呢。听闻昨儿又生了一场气!实在不成……不如在外头弄一处房舍,先叫她搬出去避避为要。”
杨登震惊地回头:“大哥!你……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
“关乎老太太身子,不由得我当儿子的不多想!”杨达一宿折腾,心里大为不忿,哼了声:“何况你说怪力乱神?时下这种事岂是少见?先前京郊照县那个地方,明明死了要下葬的人,第二天,尸首竟不翼而飞!众人惊慌找寻,谁知竟在家里原先的房间门找到,且换了一身旧衣裳,就仿佛自己走回去似的……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回!都说地方上闹了鬼,你若觉着怪力乱神,你给我解释解释。”
这件事情,最近才传入京中,一时也闹得满城风雨,据说刑部已经派了专人前去照县。
不过杨登才不关心这个,他知道杨达眼高自大,性子倔强,自己没法儿跟他犟。
如果老太太的病不严重,他本打算就顺从杨达的,可如今看老太太苦熬了一夜,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竟又受这种苦楚,他当儿子的又岂能坐视不理,虽不敢触怒杨达,但总要像个法子。
故而杨登思来想去,便来找杨仪。
杨仪也已经听小甘说了外头的事儿,她琢磨了一夜,已经想好了如何料理老太太的病。
杨登若不来问,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说,杨登肯来问,就证明他是相信自己的。
杨仪道:“第一,必得把现下用的人参健脾汤跟理中丸等停了,第二,老太太的症状虽多,但不能一蹴而就,必要一步步来,先要清热,热退了,便是对症,才好继续。”
杨登听着“一蹴而就”,先前杨达分明也说过,但如今经由杨仪口里说出,却十分顺耳了。
他连连点头:“你说。”
杨仪道:“僵蚕化痰散结,天麻平肝熄风,这两种为君,升麻清热解毒,知母卸火润燥,然后……”
半刻钟后,杨登自杨仪院中出来,伺候杨仪身边的小连就也借口要找东西,离了院子。
小甘站在廊下张望,回头对杨仪道:“咱们也不急着用针线,怎么小连就跑去找针线呢?”
杨仪没穿褶裙,仍是一套家常衣裳:“随她,不用管。”
她下台阶,开始练八段锦。
小甘看的眼睛发直:“姑娘……这是什么?”
杨仪不理她,只专心致志操练。
之前在羁縻州蓉塘,没遇到薛十七郎的时候,每天早上雷打不动,杨仪都要练这个,对于补气养身大有好处,后来跟着薛放东奔西窜,每天不得闲,竟都落下了,如今正好重新拾起来。
这天到了傍晚,小甘在外头转了一圈,跑了回来。
她笑对杨仪道:“姑娘,有一件好事,听说老太太的热退下去了,还是登老爷给开的方子呢!”
这本在杨仪的预计之中,不算奇闻。
杨仪正翻看一本医书,回来府里的一大好处是,杨府关于医理的藏书甚多,应有尽有。
前世杨仪进府之后,最初也还看过几本,可后来闹出王珏的事后,她再也没有去要,恐怕被杨登说没规矩。
如今已经没这般顾忌了,先前杨仪打发了小连,去杨登的书房说要两本书看,杨登竟也真的找了两本给了她。
听了小甘的话,杨仪头也没抬,只“嗯”了声。
不过小甘又说:“可是大老爷那边好像不太高兴,跟登老爷吵了起来,我远远地听着,大老爷好像骂登老爷‘妄然自专’‘一时之效’等话,不知何意。”
杨仪道:“大老爷不相信这方子有效,说老太太的病症会反复。”
小甘有点担心:“姑娘,真的会反复吗?那药到底有没有效?”
杨仪道:“有没有效,他说的不算。”
“那……谁说的算?”
“傻丫头,”杨仪一笑:“好不好,当然是病人自己心里清楚。”
贴身丫鬟告诉了李老夫人,两位老爷在外头争执。
老太太定了定神,让他们叫进来。
昨日老太太还头晕身热,燥的糊里糊涂,此时脸色却见了正常。
望着两个儿子站在地上,她道:“都不用吵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自然知道。谁也没有坏心……不过,照现在看来,二老爷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杨达一惊:“母亲……就怕他是投机取巧,凑巧了而已,毕竟看病要看长远效用。”
“行了,”老太太打断了他:“昨夜燥热的我如同被放在火炉子里熏着,眼也昏暗的看不见东西,比死了还难受的滋味,可今日吃了三次药,如今身上竟清凉下来,眼前也明白了,神也定了,这就比什么都强!你们说一万句,不如我这片刻的安逸最好。”
杨大老爷垂头:“是。”
老太太看向杨登:“你这方子甚好,你就再接着这样,给我越发治一治,熬了这个月,我几乎小死了一场,实在受够了。”
杨登道:“是,母亲放心,母亲的病症必定无恙。”
老太太身体好转,心情也随之畅快,笑道:“只是我不懂,病了这么久,热一直不退,怎么才吃了一天的药就清凉畅快了呢?简直比灵丹妙药还快些,且先前都不想吃东西,如今倒是觉着饿了。”
杨登本来不愿在这时候提到杨仪,怕老太太成见太深,恐怕会逆反起来。
但想到先前底下人那些闲言碎语,犹豫再三,杨登终于跪在地上道:“母亲恕罪。这退热对症的方子,其实并不是儿子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