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一霎锋利而赤裸,所谈的天理终于还是落到了每个人真正关心的现实——天理为何本与绝大多数人无关,天理会影响大唐的安稳与动荡,才与每个人有关。
方继道默然几息,抬头轻声道:「是麽?那如今为何不是【驰龙】之年?」
含元殿前,所有人一霎生寒。
真正寂如深夜。
御座就在三丈之上。
「既论真理,我想没什麽不可以说。」方继道低头道,「大唐六百年至今,真的安如泰山吗,还是几回命悬一线?昊天既掌控一切,何以如此?」
「此陈年旧论,早年动乱,无出三处:盖因麒麟未强丶运势滞后丶人事有阻……」
方继道霍然抬手指道:「你所言此三处,我正称之为『性命之天』!」
「……」
含元殿前一时安静。
这位年轻的书生一言指出了矛盾最不可调和之处。
数月丶数年的血色都是从这里迸发出来,一天论在意的不是二天还是三天,也不是二天称为性命之天或其他的什麽……它唯一必然坚持的,就是「昊天统摄一切」。
因此两方的争锋正在此处,二天论立成,只是孵化了自己,它能稳稳地站上台前,在寻到足以推翻它的实证之前,昊天论已难以压垮它,但它同样需要一柄锋利的矛去刺入对方的致命漏洞。
证明我是对的,和证明你是错的,这其实是两件事情。
可你又能找出什麽丶证明什麽不在昊天统摄之中呢?
一切都模糊未定。
每个人都觉出了两方此时的针锋相对,就在这大朝议上,就在这御座之前,竟然没有一方稍让一步。
连朝场也开始微微扰攘了,不时有人出列请言。所谓「大朝议」,本也不是只请众卿来静立而听,须在论争中方能达成一致。
然而众卿之泾渭分明亦可见得,只是也添了许多更为复杂的立场和观点,那渐渐也激烈起来,争论者有丶斥骂者有丶静立者有丶怔然者有……其实本也如此,因为这本来不止是天理之争,它代表着朝堂上将起的风暴,代表着背后一些残酷而庞大的碰撞。
它将在很多方面动荡神京,乃至在更远的未来动荡大唐。
夜幕渐沉,冬风飘带,涌动的青绯与朱紫们如同海潮,方继道安静看着他们,而后转头望向了御座之上。
「……当到了那一步,你可以什麽也不必说。」那位齐居士的恩君道,「他会寻元照要实证的。」
「既如此,元卿,你意如何结此争论?」御座上传下一道淡声,整片朝场骤然一静。
在所有的争论里,这位交手默立的尚书都没有出言,他立在列首如一条木头……但圣人转头垂眸,唯一问的就是他。
但许多人已很快明白过来——是谁推动的这场士争。
数月来一切士林风暴的中心,立在士人背后的身影。这位圣人并不掩饰什麽,他的目光落得很直——二天论已然立起了,元照,你接下来的动作呢?
于是下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悚然地意识到……这位尚书,竟然真准备了一决是非的办法吗?
只有风声吹过的朝场上,元照低头出列,木声道:「臣听两位哲子言,昊天为万物唯一之终极,却有一事不明,望请答覆:修行中有所谓剑之道者,众卿皆知,此兵器全然为人之创造,何以竟能调动天地之权柄呢?」
人若能创造出与天平齐的权柄,又何言天能统摄人之一切呢?
「此亦旧言。剑者,古而有之,其源头与经行未明,人间尚未尽知其何以特殊。然而无论何由,其权柄必是取于昊天,人即便御之,不能超脱昊天也。」南修漠声道,「待明了其秘,刀者丶枪者,未尝不可得昊天之赐权。」
元照依然敛袖木声:「水火运势若有仙权,合在昊天之下,而南哲子是说,即便剑这样人所创造的兵器,也是昊天所统摄吗?」
「一切万物,皆在昊天之下。」
「是麽。」元照第一次偏头看着他,朝场夜风如寂,「你敢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