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世那个清时,两江总督就曾代管盐务,如今两江总督沈邡上疏天子,显然是浙党为争夺盐务革新之权所出招数。
而一旦两江总督掣肘,那麽齐昆这位内阁大学士,还能不能在地方上大刀阔斧的改革,都要打上一个问号,更不用说,盐商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来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施杰叹了一口气,转而道:「也不知李阁老到了北平府,这几天,北平都司和蓟镇总兵唐宽的请罪奏疏,已递至通政司,杨阁老言唐宽非战之罪,圣上也有些举棋不定,唐宽掌蓟镇之兵有六七年了,前几年未去蓟镇前,也立过一些战功。」
边关将门在地方经营多年,更有朝廷阁臣以为依仗。
贾珩沉吟,道:「此事再看看动向。」
他总觉得此事不会这般简单,以崇平帝的性子,不会有什麽昔日情谊可讲。
贾珩压下心头猜测,道:「昨日,锦衣府飞鸽传书禀告,阁老已到了保定,再有几天,就可到任北平。」
「这般快。」
「军情如火。」贾珩感慨说着,又道:「这几天大同丶宣府,以及府县襄办团练事宜,请求兵部拨银,户部那边儿是什麽主张?」
施杰说道:「户部那边儿拨付了一部分,但缺口很大,兵部还在争取,只是如今阁老不在京中,户部那边儿推搪敷衍。」
毕竟是一位侍郎,面对由两位阁臣共掌的户部,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去年国库没有盈馀?」贾珩面色郑重几分,皱眉问道:「我记得去年抄没三河帮折卖了不少银子?」
施杰苦笑道:「子钰有所不知,按着户部所言,当初只有一小部分银子进了户部,年前抚恤,再加上补发神京连同诸省官员欠俸丶九边兵丁的欠饷,以供诸衙开支,早已散去的七七八八,杨阁老又要留下一笔银子捱到今夏税收前,万一有个天灾,又要支出银子。」
当初贾珩抄没三河帮财货,虽然有不少财货,但不少都充入内务府,至于后来齐王补缴上的银子,则都被崇平帝充入内帑。
银子来的快,散的也快,因为之前就入不敷出。
贾珩默然片刻,问道:「户部怎麽说?」
「户部说两位王爷正在查边,等重定九边经制兵额,再行拨银不迟。」施杰低声道。
贾珩皱眉道:「你这般一说,京营今岁的饷银,估计也要迟延,也就是三天前,京营老弱俱已裁汰,合计兵额十五万,尚在补充招募新兵。」
这就是钱粮受制于人的感觉,当然,财丶军丶人三权都握在手里,那该轮到崇平帝坐不住了。
「其实,去岁边军的饷银都是减半发放,还是补发了京营欠饷。」施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道:「如今朝堂想在盐税上多收些银子,裁汰边将边军,正合开源节流之意。」
如按大汉隆治年间所户部所载:仅宣府一地一年,主兵,屯粮十三万二千馀石,折色银二万二千馀两,民运折色银七十八万七千馀两,两淮丶长芦丶河东盐引银十三万五千馀两,京运年例银十二万五千两;客兵,淮丶芦盐引银二万六千馀两,京运年例银十七万一千两。
当然宣府等地为北平侧翼,一直是直面胡虏的重防区。
贾珩点了点头,道:「还有整顿吏治。」
这就是他当初和崇平帝提议的几大政策,先通过裱糊维持住大局,剩下给王朝续命的事儿,先灭了东虏再说。
施杰自失一笑,说道:「都察院和吏部忙着京察,已忙得不可开交,兵部诸司人心惶惶,部务也受到不少波及。」
「没有三五个月结束不了,也就是刚开始,咨访考语,错综复杂,后面应轻快许多,再不致耽搁了政务了。」贾珩低声道。
京察历来耗时长久,当然大汉改革了京察之法,比之前明要快上许多。
施杰点了点头,落座下来,继续叙着廷议之事,说道:「许德清这几日清查了都察院,听说考计十三道御史六年弹劾奏疏,不少都在下中丶下下之列,与韩阁老商议,皆在贬黜之列,另,左副都御史彭晔今日上疏自请巡抚南河,圣上允纳。」
说到最后,语气倒有几分玩味。
御史之职责,一个是巡案地方,一个是风闻奏事,拾遗补缺,而奏疏皆有备案,再结合往日风评,对都察院御史就能进行一个初评。
都察院御史一百多人,这次几乎让许庐直接清洗了三分之一,待堂审一过,即行黜落,这次波及范围之大,前所未有。
贾珩轻轻摇了摇头,文道:「先前,赵阁老言南河总督高斌,请求拨银营造河堰,杨阁老扬言要着御史巡河,看来应在此处了?」
施杰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笑道:「子钰先前与其有几次争执,彼如今再不做些实绩来,只怕难以在都察院立足。」
左副都御史彭晔,原也是齐党中人,先前帮着杨国昌站脚助威,数次弹劾贾珩。
贾珩正色道:「我与其所争,系出公心,如今他巡查南河,望能善察其弊,以防夏秋两汛,天灾酿成人祸。」
两个人简单聊会儿,而后崇平帝着内监提着食盒,赐膳予一众军机处僚员食用。
贾珩继续翻阅着各地都司丶巡抚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务奏疏,拟出意见,钤押题具。
总体而言,崇平十五年的大汉朝廷——西北风平浪静丶云南偶有战事丶贵州土司不稳丶湖北河南交界寇盗丛生丶山东教匪串联作乱丶福建时有海寇登海劫掠……当然,这些目前而言都是疥癣之疾,整体而言动摇不了大汉的统治根基。
单以军务而言,唯有九边,或者说没有辽东之后的大汉北疆,从天津卫丶蓟镇丶宣府丶大同丶平安州丶延绥丶宁夏丶固原……近百万兵卒,既是财政黑洞,又是防守漏洞。
贾珩将所拟意见归拢好,然后由内监递送给崇平帝批阅,就这般,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正要起身离了值房。
崇平帝打发了大明宫内相前来召见,言在坤宁宫设了宴,相邀贾珩前往赴宴。
出了武英殿,宫苑中廊檐下已经点起烛火,就可见着一队队宫女丶内监提着八角宫灯,行走其间,时而远处传来侍卫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的相碰声。
贾珩整了整心神,转头问着戴权道:「公公,贾赦父子,什麽时候启程?」
「日期定了,就在后天,贾赦丶贾琏等一干钦犯,流放贵州。」戴权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轻笑说道。
贾珩又道:「明日,我想携人去送送,公公觉得还方便罢。」
「自是方便,亲眷相送,这是人之常情,内缉事厂也没有阻拦的道理。」戴权轻笑说着,然而走着,顿住步子,看向前方巍峨奢丽的宫殿,道:「坤宁宫到了。」
贾珩随着大明宫内相戴权进入其间,倒也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座宝殿,当时魏王过生儿就来过一次。
「臣拜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贾珩进入殿中,置身在澄莹如水的地板上,趋行几步,近得崇平帝以及皇后跟前儿,朝着帝后二人郑重行礼。
「子钰来了,平身,坐。」崇平帝这会儿坐在一方条几后,身旁坐着仪态万千丶一袭丹红衣裙,金钗步摇的宋皇后,下首处一方小几后,竟坐着一身青裙,梳着飞仙髻的咸宁公主陈芷。
自那日崇平帝存了招贾珩为女婿的心思,再看眼前少年,就与往日观感略有不同,尤其在见到先前内监所递「票拟」奏疏时,更是见猎心喜。
一旁宋皇后峨髻如云,方桃譬李,如牡丹花蕊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借着烛火而观,容颜娇媚一如春花秋月,两弯柳叶眉下,凤眸清亮湛然,神蕴暗藏多少,尤其是眼睫天然弯弯而长,愈显得眉眼庄丽丶静美。
这会儿,打量着对面气度沉凝,如芝兰玉树的蟒服少年,暗暗点头。
而另外的咸宁公主陈芷,容仪窈窕,神色清冷,细眉之下,莹莹清眸,远远看向贾珩,与其四目相对之间,点了点头。
宋皇后嫣然一笑,笑不露齿,声音婉转动听,还有几分酥酥糯糯:「陛下知道你这时候没有用饭,特意让你过来。」
贾珩面色微顿,拱手道:「微臣多谢圣上和娘娘厚爱。」
「好了,无需多礼,坐下罢。」崇平帝往日冷硬的脸色,大为少见的温煦之色代替,道:「一同用膳。」
贾珩再次谢恩,而后在长形木几后落座,因是分餐制,自也不凑在一起,此刻,蟒袍少年神情郑重,正襟危坐,温煦目光看向天子,甚至略带几分「孺慕」,「敬仰」。
崇平帝打量着少年,自是捕捉到那藏在沉静目光中的一丝神色,点了点头,勉励道:「今日卿所拟军务处置意见,条理明晰,虑事周详,细细观之,竟无一处疏漏,是谓颇合朕意。」
「为君父分忧,此为臣之本分,况军机处之设,原为圣上经画军国,参谋枢要之意,臣等虽才薄智窘,但无不竭尽智谋,以为圣上参酌。」贾珩忙拱手回道。
宋皇后眉眼含笑,佯装抱怨道:「你们君臣,用饭之时还提这些政务,多少不能在白日里议着,又整出这般君臣奏对的局面来作甚?」
咸宁公主听着那说出清冷铮铮之音的少年,眸光闪了闪,旋即转过一张清丽如雪莲的俏脸,柔声道:「父皇操劳了一天,用饭时,也该顺势歇歇才是。」
「一时间倒是有些忘情,好了,不说这些了。」崇平帝笑了笑,拿起象牙筷子,动着菜肴。
许是最近各项事务都稳步推进,整军丶边务丶盐务丶吏治等各方面有条不紊地推进,也让这位天子的心情舒畅许多。
崇平帝话着家常说道:「年后以来,子钰家中还好?」
贾珩正色道:「还好,虽出了一些波折,但终无大碍。」
「前日贾赦一事,荣国太夫人倒是进宫求了太后,在家中没难为你罢?」崇平帝忽而问道。
对贾珩在荣宁二府的一些情况,崇平帝自是了解甚深,故有此问。
贾珩道:「不瞒圣上,老太君唤着我过去几次,想要求着圣上恩典,我并未应允,倒也没旁的。」
这也没什麽可隐瞒的,不管是天子的眼线,还是天子的心智,猜出这些都不难。
崇平帝默然片刻,问道:「朕倒是听说,想让子钰为其家中二房袭爵一事奔走。」
贾珩道:「是有此一节,不过爵位传承,一来事关礼法,二来国家公器,朝廷自有规矩,臣不敢应允。」
「陛下,老人家偏心一些,也是有的。」宋皇后在一旁笑着接话,给崇平帝夹了一筷子菜肴。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子钰所言甚是,当年太祖定下减等承袭之法,就是为着谨防武勋子弟在祖先的功劳簿上躺着不知上进,如今荣宁二府,在卿之前,倒没见过什麽上进的子弟了,实是可惜。」
「臣为族长,没有约束管教好子弟,有负圣恩,还望圣上赎罪。」贾珩面色一整,离席而拜,拱手道。
「与你无干,你才接管宗族多久?况且自你接手后,于宗族子弟教育也颇多建树。」崇平帝说着,意识到什麽,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用饭罢。」
宋皇后笑道:「你们君臣不妨自如一些。」
贾珩再次谢恩,然后在戴权相邀下,重又落座,一手拿碗,一手拿着筷子,扒拉着米饭,暗道,天子果然有着其他情报渠道。
「不要光吃米,也多吃些菜。」崇平帝笑了笑劝道,只是这位天子许是不擅这些偎贴人的日常话术,多少有些不自然。
还是宋皇后接过话头,丹唇轻启,嫣然笑道:「子钰不必拘束,今日特意让咸宁过来,意思就还是家宴,只是可惜然儿不在,你们平时共事多一些,这会子当有许多话说?」
咸宁公主在一旁听的脸颊微热,什麽叫特意带了她来,还是家宴?
贾珩偷瞧了一眼崇平帝,见其夹起菜肴,面色如常,心头稍松一口气,轻声道:「魏王殿下在五城兵马司很是勤勉用事,去的很早,回的很晚,与同僚相处,也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
不管是三分钟热度,还是作秀表演,当着人家母上的面夸一夸孩子,总归没错。
宋皇后闻言,果然玉颜欣然,喜上眉梢,妩媚凤眸弯弯成月牙儿,恍有亮光流溢,秀挺入云轻颤了下,柔声道:「他能这般懂事,本宫就放心了。」
贾珩手中筷子微顿,在电光火石间,抽离目光,垂眸用着饭菜,将心头的一丝古怪顺势压了压。
崇平帝放下筷子,转头看向宋皇后,问道:「魏王的宅邸,应修好了吧?」
「按着父皇的意思,简朴庄重为要,并未大动格局,极尽奢华之能事。」咸宁公主也同样抽离清冷目光,看向自家父亲,轻声说道。
崇平帝点了点头,既未赞扬,也不再敲打,接过一旁宋皇后递来的米粥,拿起勺子用着。
君臣二人用着晚膳,时而叙着朝中的政务,时而闲聊,一副君臣相得局面,在灯火下,宛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宋皇后和咸宁公主微笑听着,不得不说,一个面容沉静的少年俊彦,声如金石,对答如流,仅仅是旁观,都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贾珩放下筷子,抬眸看着崇平帝。
天子食量其实不多,甚至还有些少,偏又如此勤政……
心头暗叹了一口气,天子终究没有将自己以往善加保养之言放在心头。
待用罢晚膳,漱口洗手,君臣重又品茗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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